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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馬車裡吃力的被人攙扶下來,站在華亭縣衙大門跟前,看着那古拙中帶着殘舊的官衙,徐階不覺輕輕地嘆出一口氣來,自己這是有多少年未曾踏足過這裡了?起碼有三四十年,甚至是更久了吧?

他還記得當初尚是青春年少的自己,就是滿懷着對未來的憧憬,和滿腔的抱負從這兒開始一生仕途的——縣試、府試、院試;鄉試、會試、殿試;以及之後在官場中的一場場搏殺,直至走到人生的巔峰,這一切的起點,就是這兒,就是這座景況依舊的華亭縣衙。

隨着官位的不斷提升,徐階別說是再來這縣衙,就是再回華亭家鄉都變得極其難得。而待到他告老歸故里時,身份更是已超然到能叫江南一切官員都俯首而拜的地步,這縣衙他自然是更不屑一顧了。

別說是專門登門前來了,就是華亭縣令想見他徐階一面,都是極其難得的榮耀。只在今年稍早之前,因為家中之事,他才破格見了藺文賓一次,而這,似乎對方也是沾了楊震那錦衣衛鎮撫的光。

可誰能想到,只不過數月光景,一切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向高高在上的徐家老爺,居然也會有來縣衙登門相求的一天。若是幾個月前有人跟徐階說出這話來,不是被徐家人給打出去,就得被看成是瘋子傻子了。

但這就是事實,這就是人生,起落只在旦夕之間。

徐立功等幾名徐家奴僕此刻心裡也是頗感辛酸,不但因為老爺要紆尊降貴地來此告求,更因為那些縣衙里的人此刻對待他們的態度,居然是愛搭不理的,連正眼都沒有看過他們一下,只留了句等着,就離開了。

他們何曾有過這樣的遭遇哪?以前就是家中一個看門的小廝來縣衙,都會被其中的官吏奉若上賓,不敢有絲毫怠慢。可現在,自家老爺來了,他們居然也是如此態度!什麼叫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這回這些人再次明顯感受到了。

直等了有好一陣後,眾人才看到一大群人在一名青色官袍男子的率領下迎了出來,一看之下,徐立功等幾人就認出了此人身份——縣令藺文賓!

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看到藺縣令,幾個徐家奴僕頓時就恨得牙痒痒的,只想撲過去咬對面兩口。若非藺文賓之前的不斷與徐家為難,他們何至於到如此境地!奈何他們此刻即便有這心思,卻也沒這膽量,只能恨恨地盯着前方運氣。

倒是徐階,卻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即便有身份及恩怨上的一些糾結,此刻老臉上也露出了示好的笑容來,衝著前方一揖到地:“老朽徐階見過縣尊大人。”此刻的徐階完全看不出當初的氣勢,同時也瞧不出之前那顫巍巍,老態龍鐘的模樣,似乎一下子精神了許多。

藺文賓看着這位前首輔,心裡也是百感陳雜,既有對這位前輩的敬意,也帶着對徐家在縣裡為非作歹的恨意,半晌之後,才拱手作揖:“後學末進藺文賓見過徐老大人。老大人有什麼事情只消讓人來傳喚一聲便可,何必親自前來呢?”

“呵呵,藺縣令太客氣了,老朽現如今不過是一個鄉野老人,實在不敢於大人面前如此託大。”徐階忙又謙遜地道。

是么?那你之前在江南怎麼會有如此大的勢力?不過是如今局勢不同了,這才說得如此低調哪。心裡想着這些,藺文賓口中卻道:“瞧下官這眼力見,老大人年事已高,怎能在此久站,還請進衙門說話。”說著,還上前一步,很是恭敬地攙住了徐階的臂膀,將他往內引去。

進了縣衙,徐立功等幾名管事奴僕想要跟着登堂入室,卻被那些縣衙的官吏給擋了下來:“各位,我家大人與徐老爺說話,你們跟着過去怕是不妥吧。”

“你……”以前一直對他們卑躬屈膝的縣衙人等此刻突然換了一副面孔,這讓徐家人等很不適應,不由得有些怒了。

但對面的縣衙眾人卻根本不把他們的怒意當回事兒,只是攔住他們的去路,一旁甚至還有不少衙役們拿着水火棍一臉不懷好意地盯着他們,顯然只要他們敢有什麼出格的舉動,這些衙役一定不會手下留情。

如此一來,徐家眾奴僕可就為難了,若是用強肯定不是縣衙這些人的對手,但若是就此收手卻又有些忍不下氣。正為難間,朝裡面緩步而行的徐階突然回過頭來:“你們都在外面等着吧,不得生事!”

“是……”有了老爺這句話,他們總算有了個台階可下,趕緊答應着退出了縣衙。不過即便如此,依然換來了縣衙上下人等的一陣嘲諷似的鬨笑。不過這時候,徐家眾人已不敢再和縣衙對抗,只能滿心憤怒地退了出去。

而這一邊,在藺文賓的攙扶下,徐階終於走進了二堂縣令的籤押房裡,入座之後,便又是一聲嘆息:“當初老朽剛參加科舉時,也曾在此聆聽過縣尊大人的教誨,這屋子看着也與當時沒什麼區別,只是老朽卻已從曾經的朝氣蓬勃變作如今這副白髮蒼蒼的模樣了。”

對於老人的這番感慨,藺文賓一時也不知該怎麼接話才好,只能在旁陪着嘆息了兩句。隨後,也不作太多的寒暄,直奔主題地問道:“不知老大人今日突然來我縣衙所為何事哪?”他的袖子里依然藏着那份松江府來的公文,但暫時卻還不想就這麼拿出來。

徐階微微一愕,沒想到這位縣令居然如此不會說話。本來自己說這番話,其用意就是和他套套近乎,拉近雙方關係。可沒想到,他不但沒有什麼反應,反而直接就問自己來意了,這根本與他所接觸過的任何一個官場中人的作風都截然相反哪。

是因為他本性如此,還是覺着如今已不需要跟我這個糟老頭子套什麼近乎了?徐階心裡轉着念頭,口中卻有些苦澀地道:“老朽今日前來,乃是希望縣尊大人能夠幫我徐家一把的。這段時日里,縣裡有太多心懷怨恨的暴民攻擊我徐家的產業了。我們的店鋪、茶山等等產業已有絕大部分被毀——當然,老朽沒有怪縣衙的意思,這些都是我徐家過往不修德行咎由自取的結果。不過,現在他們甚至開始打我徐家家宅的主意,甚至還有人屢次上門挑釁,傷我徐家之人,我們也曾來縣衙求助過,可……希望縣令大人為華亭安定計,為百姓計,可以出面制止此事繼續惡化下去!”說著,徐階又吃力地從座位上站起了身來,朝藺文賓再次恭敬地作下揖去。

見眼前的老人都快要朝自己跪下了,藺文賓趕緊也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一把將徐階攙住了:“老大人不必多禮,下官實在受不起。其實這事,本官剛剛也已有所耳聞了,確實是那些暴民做得有些過激了,本官正打算用什麼辦法來制止事態的進一步惡化呢。”

被縣令攙住身子,又聽到他這麼說後,徐階的面上頓時就露出一絲驚喜之色來。雖然這位縣令看似不怎麼懂得官場的應酬之道,但顯然還是很明事理的,知道任由百姓這麼鬧下去固然解恨,也會對徐家造成不小的損害,但這同時也對他自身帶來極壞的影響。

本來,徐階是準備了不少說辭的,但既然對方都應下此事了,他便也不再說,只是感激地沖藺文賓再次拱手:“縣尊大人能如此為民着想,實在是我華亭縣百姓之福哪。”

“這不過是舉手之勞,徐老大人不必如此。”在把徐階重新攙扶回座位上後,藺文賓突然面上現出了一絲猶豫之色來。

他看得出來,徐階雖然表面上看上去還算精神,但老人的身子骨卻已極差,自己這時候該不該把實情道出來,這會不會讓他受驚過度而出什麼狀況呢?

藺縣令並不是個城府深沉之人,心裡想什麼,表面上就很容易流露出來。而與他相對的,卻是個老於世故,成了精的官場老手,最是善於察言觀色。一看到他這模樣,徐階就知道他有什麼話要說,便試探着道:“不知縣尊大人還有什麼需要跟老朽提的,但說無妨。”

本來還有些猶豫的藺文賓見他這麼說了,反倒也沒那麼糾結了,便道:“實不相瞞,其實即便老大人今日不來,這次的事情我們縣裡也不會再袖手旁觀了,我也打算想法制止這一切了。”

“哦?竟還有此事?”徐階有些奇怪地問了一句。

“我不敢亂說,只因,松江府剛來了一份公文,是關於徐家的。”說著,藺文賓從袖子里取出一份文書來,遞到了徐階手邊。

徐階見此,心裡莫名的就是一陣悸動發緊。但還是用微顫的老手接過文書,又眯着老眼看了起來。這一看,他的臉頰就開始抖動起來,隨後雙眼一閉,兩腿一松,居然直接就從椅子上撲通一下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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