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待圆时花正好》 百里知秋

在看守所裡的一百天,是高恆清一生中最為灰暗最為難熬的一段日子。

沒有受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人,是最能忍辱負重隨遇而安的。再苦的日子其實也能適應,時間一久神經也就逐漸麻木了。每天重複著一樣的煎熬,一樣的期盼,像窩裡的螞蟻,這讓高恆清時時想起“螻蟻偷生”這個成語。最令人難以承受的並不是這些看得到的東西,而是內心裡的那種焦慮,對案子發展無能為力的無力感,對未知結果的擔心,對家人的思念,等等等等。一切都令人焦慮,完全是一種折磨。

進看書所八、九天之後,妻子為他請的律師到看守所會見了高恆清。除了本人的律師之外,在看守所被羈押期間一般是不能與親屬會見的,除非是判決後所謂的“投牢”前有一次機會,還有就是審判時能在法庭裡順便見到家人一面。因此在押人員只有通過律師,才能瞭解案情進展,並順便知道家人的情況。律師給高恆清帶來了幾件衣物,已經交到了門口,經過檢查後會送到號裡。

律師打量著高恆清,他也打量著律師,像野地裡兩隻孤狼相遇。兩個人坐在不同的椅子上,中間隔著冰冷黝黑的鐵欄杆。律師自我介紹姓李,白白淨淨像個書生,拿了幾張紙先讓高恆清簽了名字按了紅手印,是委託書和授權書之類。和藹親切地介紹了一下案情又問了高恆清幾個問題之後,律師換了一種語氣,責怪口供不好,不該把所有事都攬在自己身上。律師說,以他多年的經驗,筆錄上的那些事,不是高恆清一個人能決定能辦妥的。他提出的一個疑點倒也合情合理合乎實際,起碼公司財務部對每套房子來龍去脈應該都瞭如指掌,能夠順利辦妥房屋預定和購買的更名手續並收取下家新客戶的房款,只憑高恆清的簽字是不可能暢通無阻的,因為高恆清並不分管財務部。而這其實也正是在經偵支隊受審時,那個姓王的支隊長一開始勸說他如實交代的重點之一。另外,律師更是轉告了妻子對高恆清的不滿,指責他不該將所有的現金都說成是交給了自己,明眼人都知道這其實是怎麼回事,哪個上家誰會眼睜睜看著自己原先預定的房子漲了價,痛痛快快一分錢不拿就紛紛退房呢?這自然也是支隊長當時暴怒的主要原因。對於高恆清始終堅持全部都由自己承擔這一點,妻子和律師顯然都心存疑惑和疑慮。疑惑的是他為什麼要這麼說,疑慮的是會因此而加重他的罪行和刑罰。面對律師質詢的眼光,高恆清也不多說什麼,只說自己經過了慎重考慮,算是用一場賭博來爭取獲得最好的結果,要是賭輸了多蹲幾年大獄也就認栽了。他讓律師轉告妻子如果公安局要求退贓,就如數繳納給公安局,不必問為什麼,更不必糾纏那些錢當初是不是全都真的給了自己,其他的事就只要安心照顧好孩子。律師還在喋喋不休地講著有關的法律條文,高恆清卻搖搖頭示意他不必再多說。在律師不滿和疑惑的眼光中,管教打開烤在鐵椅子上的手腕把高恆清帶走了。

又過了將近二十天,在辦理批捕手續的最後期限到來之前,檢察院來人宣告對高恆清正式批捕。從會見室簽完批捕通知書回到號裡,高恆清足足沉默了兩三天,也不和任何人說話,一個人呆呆地想事情,其實腦子裡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本來他還抱有一絲希望,幻想著能在批捕前被釋放,那就意味著這個案子就到此終止了。他知道,一般而言,檢察院都是在初步看完公安局移交的卷宗材料後覺得被法院宣判有罪的可能性很大之後才會批捕,也就是說基本上批捕之後不經過宣判就從看守所安然無恙出去的可能性很小。想到年老的父母、年輕的妻子和年幼的兒子,每每悲從中來,眼淚不聽命令地在眼眶中打轉,即使他拼命掩飾也被號裡其他人嘲諷了幾番。

後面的日子裡律師又來過幾回,還是老生常談,而且聽得出來妻子對高恆清把事情全部兜下來一個人扛的做法很是惱火,通過律師的嘴巴隔空傳遞過來的火氣比起初更大,說要是高恆清再不找機會把事情還原成本來應該有的樣子,肯定會因為幫別人扛罪自己卻被多判幾年,那家裡人為什麼還要幫他東託關係西找人地費著精力花著錢欠著人情來回折騰呢?高恆清無從辯解,只是沉默。

雖然與外界信息不通,完全不知道公安局和檢察院那邊對案情處理到什麼程度,又都是什麼看法,連律師每次對這些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更多地只是口頭安慰著說是在爭取最好的結果。高恆清感覺到了妻子和律師的努力。前幾日經偵大隊意外而又不意外地來外提,提票上寫的原因是“指認現場”,這種案子哪有什麼現場需要指認?當管教在門外大喊“高恆清,辦案單位外提!”的時候,號頭和幾個活躍分子就起鬨說這下高恆清慘了,要受皮肉之苦,高恆清自然也有些忐忑不安。而實際上到了經偵大隊,擔心中的聲色俱厲和所謂的上手段都沒有發生。審訊時支隊長耐著那火爆的性子,一再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想讓他把錢的實際去處和他上面授意的更大的領導交代出來,無奈高恆清還是在他反覆再三強調的嚴重後果面前不為所動。

高恆清心裡有幾分安慰,又燃起了前些日子已經基本熄滅的火苗。他已經明確感覺到案子還是有出現轉機的可能的,否則就根本不會有這次外提。他知道自己堅持原供,會讓妻子非常失望,但卻沒法跟律師說明其中的關節所在,只有咬緊牙關,繼續賭下去了。所有的誤會,也只有留待賭成功或者乾脆不成功後跟妻子再好好解釋,現在實在是什麼也不能說。只是如果賭博失敗的話,那就一時出不去了,不知道會判多少年,也許會挺長,出去時兒子應該都已很大了。每每想到這裡,高恆清總是一聲長嘆。

思念和等待是一種煎熬。思念家人,等待結果。在這樣一種令人窒息令人心神交瘁的煎熬下,高恆清終於看到了希望。

外提回來沒幾天的一個下午,負責管賬的警察在門外喊著每個人的新到賬的錢款數目,這是每週五的固定節目,同樣也能算是在押的嫌犯們的一個節日。賬上錢之前已經花光或者就快要花光的,聽到自己的名字個個興高采烈,要是數字還比較理想就更加興奮,盤算著下週買點什麼,即便也就是那麼有限的幾樣。盼了好久沒聽到自己名字的,不免失望以及失落,想著下週那可憐的蘿蔔湯和發糕傷心傷神。所以,不管是賬上來錢還是家屬送來過冬的衣物之類,都被叫做“送溫暖”。

高恆清的名字被喊到三遍,錢數都是一千,一共三千元。第一次叫到他名字時,高恆清坐在地鋪上,看了看門口,沒有湊過去。他一向不愛湊熱鬧,更不愛往人堆裡擠,門口早已擠滿了人。第二次叫到他時,他從鋪上下來,在門口那推人的外圍等著,想著等最後的時候上去問問是誰給打進來的錢,如果是家裡打款過來,不會分兩次,一定是有別人給他打錢了。沒想到的是竟然有三個人這周給高恆清打錢,不等問明白,號頭和鋪上的幾個人便議論開了。

吃過晚飯,大家熱烈地討論起今天來賬的事,這已成了每個週五吃過晚飯看電視前的常規節目。除了分享自己和別人的溫暖之外,賬上沒錢的還會琢磨著找哪個來賬的挪借一下。問到高恆清,他便如實說三筆錢都不是家屬存的,其中一個是當官的,另兩個根本就是陌生的名字。一個幾進宮的老皮子突然高聲喊著高恆清的名字,還對著他拱了拱手,大聲地說:“恭喜恭喜!老高你有好事了!”

老皮子從年輕時便不走正路,偷雞摸狗混了大半輩子,對看守所和監獄比對家裡還熟悉。六十多歲的他進進出出這裡已是家常便飯,對於裡面的事和官司方面的道道兒經歷和見識得多,分析得倒也有幾分道理。據他分析,這幾個人在高恆清進看守所時沒有給他賬上存錢,偏偏都兩個多月了才突然像商量好一樣,每人都打了1000元,很能說明一些問題,也帶來了一些信息。一種可能性是剛剛得到消息,另一種可能性是早就得到消息但是當時沒存錢。第一種可能性,由於另外兩個存錢的人的名字高恆清並不熟悉,可以基本排除,因為誰都不希望自己給別人存的錢別人卻不知道是自己存的。那麼僅剩的第二種可能性便是早就知道高恆清進看守所,但案子結局不明朗或者乾脆就是很不理想,所以不想有什麼瓜葛。但到了今天這個時候,他們幾個突然差不多同時給高恆清存錢,應該是抱著高恆清出來好見面的念頭。而另外那兩個沒用自己名字存錢,是出於一種謹慎的考慮,肯定也是官員之類的才會這樣,還是有所顧慮。用別人來存錢,一是不想張揚,二是高恆清出去後大家說起來也算是盡到了朋友的心意。三個人都同樣存了一千元,說明他們都覺得這個案子在一個月內會有最後的結果。

高恆清對官司裡面這些彎彎繞兒不那麼熟悉,但是他肯定不是笨蛋,否則在職場上也坐不到那樣的位子。聽了老皮子的話,自己心裡再一琢磨,也就覺得老皮子說的可能還真就**不離十。

有了期盼,後面的日子就過得反而更慢,更加覺得煎熬。本來高恆清已經漸漸習慣了號裡的生活,內心也逐漸平復,不再去多思考案子的事情,甚至有了隨遇而安隨波逐流的念頭,這下看到了希望之後反倒每天坐立不安起來,如同一隻蒼蠅在玻璃瓶裡看到外面的光線就拼命不停撞著玻璃一樣。每次鐵門外的走廊裡響起管教的腳步聲或者說話聲,他的目光便瞬間移向門口,心跳加快,總盼著管教喊一聲:“高恆清,釋放!”他也知道自己心太急了,哪有那麼快就解決,而且要是有什麼確切的消息,律師應該早就提前來會見他告訴他了。本來已經習慣的高恆清,後面的日子反而覺得度日如年。

直到那天,律師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