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恆清和妻子吃完晚餐回來,天已大黑。春鳳在客棧一樓的前臺裡無聊地玩著手機,算是給他倆留著門。高恆清進門後跟春鳳打了個招呼,春鳳微笑著點點頭沒有說話,等到夫妻倆上了樓便也從裡面鎖了客棧的門,去三樓自己房間了。不一會兒,露臺上傳來了電子琴的聲音。
高恆清給妻子泡了一杯咖啡,雖然是客棧裡提供的免費速溶咖啡,但正好是妻子可以接受的那種韓國咖啡。經過了冷戰和高恆清遇到的磨難,妻子雖然一時臉上還沒完全回暖,但心裡其實也心疼自己的丈夫。雖然她完全不同意丈夫再來桂花島,但等到丈夫真的堅持來了,她又不由自主地有些思念和關心。這就是夫妻吧,時間久了就有一份自然生髮的親情,像家人一樣,會沒有理由地牽掛。於是,她便悄悄地出發,到桂花島來看望一下最近心裡不那麼舒服的丈夫,也算是一種無聲的和解姿態,她更是想著通過這個舉動感化一下丈夫,讓他過於堅強的內心和過於堅定的意志能夠在她的溫情下有所軟化,老老實實跟她回申江。
到了桂花島,她也覺得是個不錯的地方,丈夫住的客棧也很不錯,除了屋裡的灰塵多了一點。看來淡季裡沒有服務員,這個老闆娘實在是懶了一點,房間裡明顯很久沒有打掃了,否則不會住著人還那麼多灰塵。夫妻倆在房間裡說了一會兒話,漸漸地以前那種冷淡和疏遠的感覺便煙消雲散了,本來嘛,夫妻哪有隔夜仇?第二天一早夫妻倆從睡夢中醒來時,雖然還不能說完全吧,但基本上也已經恢復了以前的恩愛柔情,至少冷戰的陰霾一掃而空。高恆清先起了床,開了窗在沙發上抽菸。妻子在另一張床上,雖然也醒了,但還縮在被子裡。
小別勝新婚,二人昨夜自有一番溫存,何況是幾個月來夫妻間的第一次同床。唯一的不便是這個房間是雙床標準間,不是高恆清以前住套房的那種大床。妻子倒是很滿意,並不是對雙床房滿意,而是對高恆清一個人住卻選擇了雙床房的這個態度滿意。這樣一想,即使溫存過後丈夫回到另一張床去,她也就不計較了,心中反倒更多了幾分柔情,便重新想起了妻子的本分,關心起高恆清的個人衛生來,讓高恆清記得換內衣。高恆清嘴上答應著,卻一支接一支抽著煙,即使開著窗,煙味也還是飄到了妻子鼻子裡。妻子一邊用手掌搖動著揮散飄來的煙,一邊催促著高恆清換內衣,見高恆清並無動作,聲音便也越來越大,最後索性跳下床來,去給高恆清找內衣拿給他換。高恆清一邊攔住妻子,一邊應付著說等會再換,最後乾脆說晚上再換。
丈夫的態度讓她更加奇怪,就更是偏要要找內衣讓丈夫換上,無奈找來找去找不到。高恆清心知肚明,早就想起來自己的內衣還晾在春風家老宅的院子裡,客棧的客房裡怎麼可能找得到,所以才說不換不換。找不到內衣,這下妻子不依不饒了起來。換了誰家老婆,發現自己老公的內衣無端失蹤,當然要大加盤問,無奈高恆清無法解釋得清楚,後來乾脆就不說話,低著頭繼續一支接一支地吸菸。妻子問不出來個究竟,越說越氣,最後竟然哭了起來。
樓下的動靜傳到三樓春鳳耳裡,隱約聽到是因為內衣的事情,春鳳也才反映過來昨天把高恆清的內衣晾在老宅院子裡還沒收。她想下樓去跟高恆清的太太解釋,又覺得這種事越描越黑,實在沒法解釋清楚,一時心中無比糾結,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一場溫馨的探親,就這樣變成了盤夫索夫的狗血戲份。妻子一腔柔情此時已全部化作百倍的憤怒,拉起自己的行李箱便衝出了房間,衝下了樓,又直接衝出了客棧的門。高恆清在後面便追便勸,看看沒什麼效果便也垂頭喪氣回了房間,此刻春鳳已經靜靜地站在203房間的門口,看到他回來了,用無限同情的眼光看著他,也不說話。
高恆清尷尬地對春風擠出了一絲苦笑,長嘆一聲,搖搖頭,不忘客氣地說了一句:“不好意思,見笑了。”拿出房卡開了門,走進房間。
春鳳默默地跟進來,倚在放電視的低櫃上,輕輕說了一聲:“對不起。”雖然聲音極輕,高恆清還是清清楚楚地聽見了。他抬頭看了看春鳳滿是歉意的面孔,又是一聲長嘆,“唉,不能怪你,實在是......”到底實在怎樣,高恆清也說不明白,搜腸刮肚了半天也找不出合適的詞,只能又是一聲嘆息。春鳳跟著也輕嘆了一聲,幽幽地說:“你去碼頭追她吧,她肯定在碼頭,你現在去追,還能挽回,否則就沒機會了。”見高恆清還在猶豫,春鳳催促他道:“快去吧,我也是女人,這事聽我的沒錯。”
高恆清不再猶豫,又重新追了出去。
碼頭上的桂花樹下,高恆清果然見到了拖著拉桿箱的妻子,臉上還依稀可見未乾透的淚痕,但情緒明顯已比較平復。高恆清便上前站在妻子對面,訥訥地解釋著一切,可是自己都覺得這解釋是那麼牽強那麼無力,雖然他自己內心明明知道說的都是徹頭徹尾的實話,卻自己都覺得聽起來根本就沒有任何說服力。所以世間的許多事情就是如此,明明是真的,可是聽起來卻像是小說或是故事。明明是假的,可是大家偏偏就願意相信。難怪有那麼一句偈語:真作假時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茫茫人世間,真假難辨,真假難言,真假更難評價。
本來妻子的情緒倒也勉強平復了下來,結果高恆清這一解釋,尤其是解釋地結結巴巴語無倫次,更尤其是解釋的內容實在是讓妻子無法相信,哪怕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其實都還真的就是事實,無奈實在太不具有說服力。別說妻子不相信,就連高恆清自己解釋的過程裡說到自己兩次和春鳳一起共處同一屋簷下,孤男寡女各處一室相敬如賓相安無事,自己都覺得完全沒有說服力。於是不解釋還罷,這一解釋反倒又讓妻子的情緒激動了起來。高恆清覺得自己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又覺得跳進黃河,不,跳進旁邊的東海也洗不清,嗓門自然也有點大了起來,強調自己和春鳳之間什麼事也沒有。可是高恆清並不明白,這種時候,越是解釋,越是強調,尤其你嗓門越是大,就越麻煩。於是夫妻倆就在碼頭邊的桂花樹下,從小聲拌嘴,到大聲爭吵,最後變成了激烈的不再就事論事的各執一詞。路過的人們紛紛駐足看著熱鬧,其中還有見過高恆清的人低聲嘀咕著,說這就是住在春鳳家那個男人,就是大庭廣眾和春鳳手拉手的男人。海風自然很樂意將這些閒言碎語吹到妻子的耳朵裡,妻子自然也願意相信這些片言隻語,尤其是聽到春鳳的名字更是敏感和亢奮了起來,便更不會去聽高恆清解釋什麼。這種時候,任何解釋都已是蒼白無力的,甚至有害無益的。事已至此,妻子親眼所見丈夫的內衣找不到了,又親耳聽到丈夫說一直跟一個單身女人單獨住在人家自己家裡,再親眼看到丈夫嘴上說的住的客房裡都是灰塵,明顯是和客棧的漂亮單身的老闆娘合夥騙她,又在碼頭上被路人指指點點說丈夫跟春鳳那麼曖昧,既然都已如此,還有什麼可說的可做的?唯一可做的,只能是憤憤然地買了票,憤憤然地上了渡輪,憤憤然地遠遠離開這裡。
望著遠去的渡輪,高恆清全身的力氣像是被突然抽走,就像一個玻璃瓶子裡的空氣被抽走變成真空。渡輪的上方,幾隻海鷗高低盤旋著,似還能聽到幾聲淒厲的叫聲。太陽照在波光粼粼的海面,那麼真實,卻又那麼虛幻。其實,如果高恆清毅然也跟妻子一起買票上船,一起回到申江,這一次的爭吵也就不算什麼,妻子即使生氣即使懷疑即使認定他和春鳳之間有事,比起把老公從海上這個小島“抓回”身邊的壯舉,那些都無足輕重。可惜,高恆清不是個善於揣摩女人心理的人,更由於長期的夫妻分居兩地聚少離多,對妻子的心思更是並不那麼敏感。況且,自己從頭到尾做一個屬於自己的項目,更是他一直以來內心裡的夢想,好不容易機緣巧合之下有了這麼一個機會,他潛意識裡是不會就這麼放棄的。於是,隨著渡輪消失在海平面上,最後的機會就這麼消失在他和妻子的時空中了。
他悵然地轉身,桂花樹下,春鳳默然站立,靜靜地望著他,拖著他的拉桿箱。他從客棧衝出去到碼頭去追趕妻子時,春鳳急匆匆地幫他收拾了行李箱,急匆匆地又趕回老宅收了之前洗的那些闖出禍端來的內衣,連跑帶喘地到碼頭來,想把拉桿箱交給高恆清,也算是為他夫妻倆送行,誰知看到的是這樣一幅勞燕分飛的畫面。
旁觀湊熱鬧看熱鬧的人雖然不多,但也還是聚成了一堆。島上這種男女情感之間的八卦本就不多,更何況又是發生在海神娘娘、才女春鳳的身上,感興趣的人難免就更多。大家唧唧喳喳指指點點著,高恆清和春鳳卻渾然不覺,或者是覺察到了但不去理會吧。
呆立了一會兒,高恆清從春鳳手中接過拉桿箱,悵然地向山上走去,腳下的青石板冰冷地泛著金屬般的寒光,海風吹在臉上像是刀子一樣,天氣更冷了。小路上,春鳳慢慢地跟在高恆清的後面,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著,後面一群人逐漸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