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待圆时花正好》 百里知秋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漫漫人生之中,每個人都可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險灘戈壁,不可能事事時時一路順風。而最艱難的時刻,恰恰可能就是即將迎來轉機的時候。熬過去的,便可以撥雲見日,從漆黑的夜裡一路走向黎明,迎接初生的太陽。在這個時刻灰心喪氣、躑躅不決、止步不前的,便再也沒有機會走出黑暗。所以再難的日子,也需要一天天捱過去,保持良好的心態和向上的激情。

律師帶來了好消息,正是高恆清度日如年的時候。經過妻子、律師以及妻子又找到的其他一些人的幫助,案子有了不錯的轉機。經過律師和檢察院辦案人員在法律條文方面的溝通,檢察院也覺得這個案子的確也夠不太上刑事犯罪的層面,況且高恆清他們公司也明確表態這種事情屬於比較多見的,也許不能完全擺到檯面上來,但在業內也是一種常態。於是檢察院就將案子又打回了公安局,要求公安局補充偵查。按照刑訴法的規定,如果公安局經過兩次補充偵查,檢察院依然認為達不到起訴條件的,基本上這個案子就可以撤銷了。經過多方溝通,公安局現在的態度也不像一開始時那樣強硬了,也擔心檢察院到時萬一真的不起訴,經偵支隊作為具體辦案單位到時也會比較尷尬,這事就不那麼好收場了,所以也有了退一步處理的意思。所謂退一步,就是希望高恆清能夠將涉案的那幾套房子前後房價差額的現金部分能作為贓款交給經偵,由他們發還給最終買房的客戶,也算是這個案子的一個收尾和交代,這樣面子上大家也都能過得去。

高恆清對這樣的結果自然完全接受,這本就是他一開始就壓上賭注的最好結果。妻子的看法和做法卻有所不同。她還是希望高恆清如實把這幾筆現金的去向對經偵說清楚,讓他們該找誰要就找誰要,她知道丈夫並沒有收這個錢,實在想不通現在為什麼人被抓緊去遭了罪還要倒賠錢。律師夾在當中也很為難,只能希望他們夫妻能夠統一意見。如果把錢的事情解決掉,高恆清就能馬上走出看守所,他的任務也算圓滿完成,高太太付給他的律師費就算掙到了手。而如果像現在這樣僵持下去,他也還得繼續為此事奔忙,而且最後也未必就一定能有更好的結果。

高恆清知道自己妻子的性格,不是一時能夠轉過彎兒來的人,她一旦鑽了牛角尖,那是拖拉機也拉不回來的。但他現在身陷囹圄,只能讓妻子在外處理這些事,有些具體的情況和考慮也沒法讓律師傳遞給妻子,只能留待以後出去再解釋。他便還是隻能請律師多勸勸妻子,這個案子到這個程度也算是一個相對比較理想的結果了,能破財免災其實已經也算不錯。看樣子律師也對說服他妻子並無多大把握,應該之前已經嘗試過並且已經碰得灰頭土臉了吧,只好苦笑幾聲,結束了這次會見。

回到號裡,大家自然對這次會見都很感興趣,紛紛湊上來問東問西,無非是關心高恆清能不能放,什麼時候能放。高恆清沒什麼心情多說,就簡單應付了幾句,一個人在鋪板上倚著牆發呆。他嘴上跟律師倒是沒說,但心裡卻對妻子就生出了幾分不滿和怨懣。哪怕為了讓他能早點出去,也不必在錢的去向上糾纏啊!妻子是個一條道走到黑的人,認準了就不會回頭,這樣糾纏下去何時才能真正了結?何況現在公安局算是鬆了些口,萬一最後僵持下去態度再發生變化就不好說了。高恆清一時心裡暗自埋怨妻子的執拗,一時又想到她在外獨自面對和處理這些麻煩事的辛苦,心頭百味交呈,不是滋味。

高恆清想不明白,多想也無用,乾脆便強迫自己不想不關心,反而裝出一副笑臉每天面對千篇一律的日子。號裡其他人便也不再提這事,過了當初的新鮮勁兒,差不多也就把這事拋到了九霄雲外。還有人私下得出了結論,高恆清這事之前的確見亮了,現在看樣子肯定又黃了。這樣的起起落落、咋驚咋喜,大家看得都多了,也就不當成一回事。只有高恆清本人,雖說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其實內心裡的期盼和煎熬更多了幾分。

今天,是高恆清進看守所第一百天。雖然沒有在牆上畫道刻字,但他還是清楚地記得進看守的日子,更算出了今天恰好是第一百天。按照老皮子他們幾個常進常出的人的說法,高恆清這種案子,要是能解決就會很快解決,拖到三個多月了希望也就越來越小。這個道理高恆清自然也想得明白,心裡更是五內俱焚,便有些沉不住氣了,每天心神不定抓耳撓腮,有時又幹脆破罐子破摔,隨它去。過了一會兒,則又會去想案子的進展,還是寄希望於妻子和律師那邊能和經偵達成一致。

吃過午飯,管教照例來巡號,到了門口看了一眼,叫了一聲高恆清的名字,沒等高恆清喊完“到!”從鋪位上起來跑到門口,便說了句:“今天放,等著吧!”說完轉身走沒影了。高恆清一時楞在那裡,竟然就呆了。號裡其他人卻炸了鍋,好像不是高恆清而是他們每個人自己要被釋放一樣。一時間,就有好幾個人到處翻找藏起來的圓珠筆芯和破紙片,寫上自己家人的手機號碼,託高恆清打個電話給家人。

高恆清一一接了,仔細看過,記住受託要說的事情,比如存錢的數目之類,放到貼身的衣服裡。不少人七嘴八舌地恭喜他,對他有鹹有淡地說著各種話,高恆清嘴裡諾諾地也回應著,其實完全心不在焉。一直熬到吃晚飯,管教都沒來過,高恆清不由心裡七上八下打起了鼓來。難道說又出了什麼岔子嗎?可是管教既然中午都那麼明確地喊了,應該是非常確定的才對。誰都不知道,誰都說不清,只有等待。

東北的天黑得尤其早,新聞聯播快播完了,天色已經大暗,號裡亮著燈,就更襯出外面夜色的漆黑一片。就在高恆清的心情也已如這夜色一般黑暗、在重重疑慮中幾乎完全絕望之時,走廊裡管教的腳步聲和腰上手銬的叮噹聲讓他精神一振,當看到陳管教的刀條臉出現在鐵門外,他已經站了起來。今天不是陳管教值班的日子,往常這時候他早已下班回家,現在的出現無疑與高恆清今天的釋放有關。好飯不怕晚,即使是半夜十二點出去,也是很好的結果。

果然,陳管教打開鐵門,拿出手銬,嘴裡喊著:“高恆清,出來!放你了!”高恆清站在門口一陣暈眩,不自覺地抬腿跨了一步,竟然差點被鐵門下那根鐵棍絆倒。身後鋪板上一片歡呼,響起了一陣掌聲,大家都由衷地為有人走出這道鐵門而高興。

不長的走廊,高恆清卻似乎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甬道里,如同礦井下那逼仄狹長看不到頭的巷道,昏暗的燈光無力地散射在斑駁的牆面,但他似乎已經看到了盡頭的無盡光明。一路上其他號裡的嫌犯們也按裡面的規矩喊著祝福的話,倒是顯出一份特別的溫情。

在看守所那堵高高的大門邊,陳管教打開手銬,把釋放證明遞給了高恆清。大門照例打開了,釋放犯人按規矩都是打開這扇平時關得緊緊的大門,高恆清走了出去,鼻翼翕張了幾下,咫尺之隔,空氣竟然清新如斯,他又做了個深呼吸,看到門口來接他的岳父。高恆清向岳父身後張望著,是一臺陌生的轎車,他疑惑地看了岳父一眼,臉上掛上一抹微笑,沒說什麼,他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岳父在順陽的好友陳叔叔開車來的,打過招呼之後噓寒問暖了一番,高恆清便坐在後座上默默看著窗外。岳父拿過手機,跟女兒說已經接到人了,就把手機遞給了他。他喂了一聲,一時又語塞了。妻子還比較冷靜,說出來就好,今天晚了,明天再跟爸爸一起飛回申江。他訥訥地問了一聲孩子還好嗎,那邊妻子嗯了一聲。一時無話,便互道了再見,掛了電話。

晚上岳父、高恆清和陳叔三人一起洗了個澡,又到飯店點了酒和菜,這都是從裡面出來的規矩。高恆清陪岳父喝了幾杯,陳叔開車就沒喝酒。席間倒是陳叔和岳父一直在說話聊天,看高恆清比較沉默,以為是剛出來還不太適應,便也沒有多和他講話,只是不停地招呼他喝酒吃菜。

晚上岳父和高恆清住在賓館,開個一個雙床的標準間,陳叔把他們送到賓館就開車回家了。爺倆看著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岳父說女兒在申江帶孩子走不開,特意讓他跑一趟順陽來接高恆清出來,又說最後還是把錢給了公安局,這才辦妥了取保手續,要不然可能還要拖上一陣才能有結果,又說這幾個月都找過誰誰誰幫忙,誰幫上了忙說上了話,誰跑是幫著跑了但沒起什麼具體作用,誰又只是拿話搪塞,更有誰誰連電話都不接,等等。高恆清聽了都是笑笑,嗯一聲,也不怎麼搭話,就靜靜地聽著。岳父看高恆清情緒不高,覺得他是有點累了,就各自早早睡了。

突然不睡鋪板睡在床墊上,高恆清有些不習慣,睜著眼熬到很晚才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