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待圆时花正好》 百里知秋

細雨又下了一夜,淅淅瀝瀝的,時下時停的,溫柔地落在窗玻璃上,發出輕輕的聲響,並不擾人好夢,卻總是讓人平添許多不一樣的心緒。春鳳聽著雨聲,呼吸著溫潤柔軟的空氣,倚在沙發上靜靜地看了大半夜的書。妹妹睡夢中偶爾的夢囈和書房裡高恆清的呼嚕聲,讓這個安靜的夜更加顯得安靜。

春鳳喜歡雨夜裡看書的感覺。每每這樣的夜晚,她都會捧一本書,鑽在被窩裡,選一本書,看到很晚。她發現,宋詞和雨夜是最完美的搭配,不覺便想起了李清照的《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

應是綠肥紅瘦。

天還剛矇矇亮,高恆清宿醉口渴,早早地醒來了,到客廳裡找水喝。春鳳此時還倦倚在沙發上的毯子裡,半睜著眼睛用含混的語氣問高恆清下雨天最先想起哪句詩。高恆清拿起餐桌上的涼水壺,倒了一杯白開水一飲而盡,想了一想,背出那首李商隱的《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春鳳睜開眼睛,把那首《如夢令》背了一遍。

秋霞在毯子裡翻了個身,不耐煩地提出了抗議:“一大早的,對詩呀?!才子佳人cosplay嗎?”

春鳳連忙隔著毯子輕拍秋霞的後背,溫柔地像是回到多年以前秋霞的小時候。她邊拍邊回頭望了高恆清一眼,正看到高恆清瞪大了眼睛嘴巴張開,似要馬上回擊的狀態,忙皺了皺眉頭使了個眼色給他,及時止住了高恆清馬上就要脫口而出的話語。看到高恆清偃旗息鼓卻又心有不甘的窘樣,不由噗嗤一聲輕輕笑了出來。高恆清悻悻地去洗漱去了,故意弄得廁所裡乒鈴乓啷地雜音大作,春鳳臉上的笑意卻更濃了,在她看來,高恆清和妹妹秋霞一樣,他倆就是兩個大孩子,雖然高恆清的年齡其實要比妹妹大了不少,但春鳳有時總是覺得對他會有一種母愛的感覺,她自己都覺得十分奇妙。尤其是兩個人剛才一觸即發,她卻輕鬆地便平息了這場呼之欲出的爭吵,心裡就更是泛起了那麼一絲慈愛的感覺,臉上的笑意不由就更濃了。

高恆清洗漱完畢,見到秋霞還依偎在春鳳的懷裡,像個嬰兒一般,又甜甜地睡著了。他由衷地笑了笑,剛才僅剩的一點點對秋霞的氣也拋到了九霄雲外,對著秋霞做了個鬼臉,把春鳳又逗得笑了出來。高恆清看秋霞和春鳳還在毯子裡窩著,雖然明知毯子下面的她倆都衣著整齊,還是識相地到書房裝腔作勢看書去了。

春鳳把毯子給妹妹掖好,自己穿上拖鞋去洗漱,不一會兒又在廚房忙活起了早餐。早餐快做好的時候,高恆清主動來到廚房探頭探腦,春鳳明白他的意思,衝著灶臺邊做好盛好的小碗大盤努了努嘴,高恆清會意,端了出去,像模像樣地擺到餐桌上。

這時秋霞也醒了,轉過頭來看到是高恆清在餐桌前忙活,從沙發上坐起來伸個懶腰,邊攏頭髮邊用誇張玩笑的語氣調侃他:“喲,店小二起得挺早啊!廚師也早。同志們辛苦了!”

高恆清也玩笑地回應著:“為人民服務!”說完自己也笑了。秋霞邊向衛生間走去洗漱邊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老高,其實你這人吧,還行!”高恆清一愣,不知道她說的“還行”是怎麼個還行法。昨晚喝著喝著,秋霞就直接稱呼他“老高”了,倒是春鳳以前一口一個“高總”現在卻什麼都不叫了,也不叫他名字,有事時就是“哎”啊“喂”的。

三個人一起吃了一餐快樂祥和的早餐,秋霞還是大大咧咧想到什麼張口就說,說姐姐春鳳偏心,以前給自己做早餐都是應付了事,今天借了高恆清的光才吃得這麼豐盛,也不管高恆清聽了是否尷尬,更對著一旁紅了臉的春鳳連連做著鬼臉。平常春鳳就不怎麼話多,不管是早午晚餐和高恆清吃飯的時候都是安靜得很,今天有了秋霞,一餐飯就吃得熱熱鬧鬧,和平時有些不同。也不怎麼搞的,原本見面就斗的高恆清和秋霞,昨晚酒後就變成了關係不錯的朋友,不再針尖對麥芒了。想到這裡,春鳳臉上便洋溢出暖暖的笑容,秋霞不由好奇得問了幾次姐姐笑什麼,也得不到回答。

吃完早餐,秋霞便急急地走了,去派出所上班。高恆清幫著春鳳收拾了餐桌,又把碗筷端到廚房裡,春鳳邊洗邊回頭看著往返進出的高恆清笑,高恆清問她笑什麼,她也是不說,只是說茶已經沏好了放在茶几上,讓他去喝。高恆清卻說不喝了,要去山上那塊地看看,找老村長聊聊地的事情。春鳳卻叫住他,說自己也想去轉轉,問他是否介意兩個人一起去。高恆清自然是不介意的,只是奇怪向來宅在屋裡不太出去的春鳳今天怎麼突然改變了風格,這麼多天除了出去買菜好像就是前幾天他招呼她採蘑菇那次出過這個院子。不過他沒有問為什麼,反正有個伴一起走走也挺好的。

看得出來春鳳今天心情不錯,一路上蹦蹦跳跳的像個小女孩似的,和以往端莊雅緻的淑女樣有很大的不同,就連衣服也是特意選了件棒球外套,紮了個馬尾巴,顯得特別青春靚麗,好像一下子變回了少女時代。

老村長沒在家,老伴說他挖筍去了,還特意拉著春鳳的手左右謝了上次她送的蘑菇,邊說邊打量著旁邊站著不說話的高恆清。高恆清忍住被陌生人好奇打量仔細端詳的那種尷尬,臉上擠出幾分勉強的笑容,連連向春鳳使眼色快點離開。出了老村長的家,他長長地出了口大氣,裝作沒看見春鳳在身側捂著嘴偷笑。他心頭暗想,這女人也真是奇怪,為什麼明明要笑,還要捂住嘴。本來別人不知道你笑,一捂嘴不是正告訴別人你在偷笑嗎?!

難得晴空萬里,藍天白雲,葉子開始綠了,風中帶著些青草的味道。地頭那片竹林中隱隱浮現出老村長那件熟悉得灰藍色的布褂子,正揮動著手中的那杆鋤頭。

見到高恆清,老村長熱情地從林子裡迎了出來,一邊對春鳳笑了笑,潔白的牙齒在黝黑乾瘦的面龐上透著執拗與豪爽。對春鳳這個他看著長大的丫頭,老村長一直呵護有加。要不是每次老村長的仗義之言和秉公處理,春鳳和妹妹兩個無依無靠的女孩在以前村裡分地分物和其他事情上不知要多吃多少虧。如今見春鳳身邊終於有了個像點人樣的男人,而不是島上那些以前總是圍著春鳳嘻皮涎臉的沒出息的二流子,老村長髮自內心地為春鳳高興,雖然他還根本不知道高恆清和春鳳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管他們什麼關係呢,老村長雖然觀念傳統得很,但對春鳳這麼一個苦命的可憐丫頭,他倒是開放達觀並且寬容得很,只要他倆自己覺得好就好,他第一次在男女關係上如此想。至於春鳳因為海神娘娘的身份不能戀愛不能結婚的傳統風俗,他卻根本就從心眼裡反對。“我是**員,當然把那些封建迷信的東西不當回事。”他自己這麼給了自己一個交代,卻絲毫沒有想到也只有對春鳳,他才如此寬容。正是因為老村長平日裡對自己的寬容和維護,讓春鳳一直對老村長很是感激,只是也沒什麼可以回報的,便這幾年主動把海神娘娘的角色自己一個人扮演好,算是讓島上的其他姑娘們不必因此而不能嫁人生孩子。因了這份善念,春鳳在島上也算是個被大家尊敬的女人,也就沒什麼人敢欺負她和妹妹,更少了許多是非。

其實今天春鳳陪高恆清一起來,是有她的用意的。她知道高恆清找老村長無非是為了這塊地,雖然不知道兩個人具體怎麼談的,但她想憑著自己在老村長面前的幾分薄面能讓高恆清在談的時候順利一點吧。這個小小的想法她不敢告訴高恆清,怕傷了他的自尊。對於高恆清,她有一種一見如故的親切,有一種自然生髮的欣賞,現在更有了一種對他的遭遇的同情,想著若是能幫上什麼忙才好。好像從一開始起,便對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不一樣的感覺,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接觸的增多,幾個月下來竟好像生出幾分複雜的情感來。她看看身邊這個已不陌生但也並不算是很熟悉的男人,眼光中充滿了不一樣的溫情。

老村長眼裡自然看到這些,刀劈斧鑿的面龐掛上了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引著兩個人來到亭子裡,拿出茶杯,春鳳搶著接過來用暖壺洗了杯沏了茶。老村長滿地地看著乖巧懂事的春鳳,專門對高恆清說了一句:“春鳳是個好丫頭,你知道嗎?”高恆清懵懂地點點頭附和道:“是的是的,不錯不錯。”他隨口附和著,心思完全不在這上面。此刻他滿心想的是怎麼跟老村長說這塊地的事,於是客氣了幾句之後他便開門見山地說了對這塊地的想法和打算。

沒等高恆清說完,老村長勃然大怒,臉色大變,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隨後把手中的茶杯砰地一聲墩在石桌上,摔得粉碎,崩起的碎茬兒有一塊還打到了春鳳的臉上,劃出了一道血印。老村長忽地一下站起來,轉身氣呼呼地甩著手走了。

高恆清趕忙拿袖子去給春鳳抹去臉上的血痕,兩個人不約而同看了看老村長遠去的背影,面面相覷,呆呆地坐在那兒,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