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待圆时花正好》 百里知秋

高恆清在ktv的包房裡一直待到第二天中午。他從宿醉中醒來,望著面前茶几上密密麻麻的啤酒瓶,想吐卻又吐不出來,想著這就是妻子當初懷孕的感覺吧。他掙扎著從沙發上晃晃悠悠爬起來去了廁所。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眼睛裡全是血絲,眼睛腫腫的,明顯是哭了一夜。他搖搖頭,似乎對自己的不夠堅強自嘲般地笑了一笑,滿臉的胡茬一夜之間便茂茂盛盛,面色又青又白,好像在臉上刻鑿上了滄桑與苦澀。他打開水龍頭,用冷水衝了衝麻木的臉頰,頓時清醒了許多,任由臉上的水珠順著面龐淌到了脖領裡,也不去擦一擦,就這樣把自己拋到了寬大柔軟的沙發坐墊上,身體縮成一個大大的球,頭髮亂蓬蓬的,像極了一隻被驚嚇到的刺蝟。

他邊喝著剩在瓶子裡的啤酒,邊按了服務鈴結賬買單。在這個包房裡,沒什麼東西可以收拾的,除了心情。揹包就在沙發上扔著,那是他現在所有的一切。在這個號稱“魔都”的城市裡,沒什麼東西可以留戀的,除了回憶。離婚證在揹包裡的內袋裡好好放著,和被剪去了一角的結婚證一起,那就是他所有的過去。

下午的時候,高恆清又和前幾天一樣坐在了春鳳家老宅的客廳裡。他雙腿盤坐在沙發上,頭髮還是亂蓬蓬的,一根根桀驁不馴地豎立著,像一隻刺蝟。牆上那隻老式掛鐘的鐘擺來回搖擺著,發出滴答的聲響。

春鳳沒有像慣常那樣坐在旁邊的沙發上,而是拉了一張餐椅坐在高恆清的對面,還是照例沏著茶,時不時抬頭看看高恆清,許久都沒有說話。剛才她正一個人在整理書房裡書架上那些書籍和碟片,用軟布拂去灰塵,重新排練和擺放整齊。見到失魂落魄、塵灰滿面的高恆清站在小院門口時不由吃了一驚。她還真沒料到敲門的會是高恆清,一剎那間竟然還以為是自己境由心生,愣了一會兒才真正反應過來,把剛剛離開兩天卻又去而復返的高恆清讓進了小院。高恆清身上的一股酒味,已經讓她大概明白了,和她預想的結果差不太多,但卻早了許多。

春鳳雖然一直單身,並不太瞭解夫妻間相處的那些柴米油鹽和酸甜苦辣,但畢竟也是女人,多少能猜到高恆清妻子的心思。她站在畫外看著畫裡的這對夫妻,其實比畫裡的高恆清看得更加清楚,更加明白。高恆清走出這個院子去找妻子的時候,雖然他自己不太當回事,春鳳卻已經猜到了這個結局,只是作為她來說無法直接而殘酷地提醒高恆清而已。她本以為高恆清和妻子總要來回幾個回合,花上個把星期,才會有最終的結果。這麼多年,她看到島上那些爭爭吵吵最後分分合合的夫妻之間,總是要經過一個漫長的過程,無數次的拉鋸,才會有個結果。所以有時其實她很慶幸自己沒有走進婚姻,也就乾脆免去了後續那些一地雞毛的苦澀。在她看來,高恆清和妻子離婚是大概率事件。不過,她不知道高恆清離婚後會不會回到桂花島,也許從理性上來說,高恆清應該會留在申江,甚至會回到已經離開的順陽,而不會回到桂花島。所以剛才在收拾書架的時候,其實給她自己的感覺就像是在收納自己的記憶,是在收拾自己的心情。

看著眼前這個突然之間落拓憔悴的男人,春鳳突然有些心痛,就像姐姐看著在外受了委屈的滴滴,又像是母親看著浪跡天涯剛剛回家的遊子。這幾天她一個人,吃得簡單,沒買什麼菜,廚房裡也沒什麼東西了。她對高恆清說:“你去洗個澡吧,我出去買點菜去。”高恆清無意識地“嗯”了一聲,眼神空蕩蕩的,像是穿過牆壁看到了什麼東西,瞳孔對焦在無限遠的遠方。

等到春鳳買了菜回來,高恆清還是像一隻受傷的刺蝟那樣,保持著盤腿坐在沙發上的姿勢,像是菩提樹下入定的老僧,已是黃昏時分,屋裡沒有開燈,陽光已經斜斜地離開了窗欞,屋裡竟似全無生機,竟好像比寒冷的室外更加寒冷。春鳳知道,這次,這個不太容易受傷的男人,受了傷。

晚飯十分豐盛,大盤小盞地擺滿了一桌,有魚有肉有蛋有菜,煎炒烹炸樣樣俱全,竟還有兩大壇黃酒,已經放在了地上的一個臉盆裡,用滾燙的開水燙著,冒著熱氣,與屋裡已快燃盡的線香的煙氣混在一起。高恆清抬了抬眼皮,難得地開了閉了許久的金口:“喝酒?是慶祝我離婚嗎?”

春鳳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怔在一邊。高恆清卻不在意地高聲喊道:“好!喝酒就喝酒!”春鳳看他的臉色反而轉晴了便也笑了,說:“本來嘛!天冷喝點酒暖暖身體。再說了,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高恆清一邊從沙發上站起來坐到餐桌旁,一邊搖頭晃腦地接著春鳳剛才那句話吟誦起曹操的《短歌行》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唉,其實啊,你不明白。”看了擺盤弄盞的春鳳一眼,不客氣地夾了一筷子菜扔進嘴裡,接著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來來來,對酒當歌!會須一飲三百杯!”慷慨激昂間神色中帶了幾分笑容,不再有剛才那種落寞的表情,只是眉頭還稍稍皺著,隱約還看得出一絲哀愁,但被笑容遮蓋了大半。

院門上的門環聲突然想起,屋裡兩個人對視了一眼,春鳳放下筷子,邊解著腰間的圍裙便向外走去,一邊說著:“肯定是秋霞這丫頭。”

秋霞風風火火地一馬當先衝進屋裡,看到高恆清正在費力地用一支筷子撬著酒罈上的軟木塞子,沒好氣地說:“喲呵,喝上了呢,樂不思蜀了吧?!”緊跟著進來的春鳳神色緊張地在後面拽了拽妹妹的上衣,意思是讓她不要亂說話,怕刺激了高恆清。高恆清卻不以為忤,對著向來不和一見便吵的秋霞露出怪異的笑容,說道:“你來的正好,一起喝!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難得穿著便衣的秋霞今天反正也不上班,向來有幾分酒量的她把杯子往桌子上一墩,爽氣地喊道:“喝就喝!誰怕誰啊,拿喝酒嚇唬我呀?!”趁著高恆清倒酒的功夫,也拿起筷子不客氣地夾了一口菜吃,邊吃邊問姐姐:“姐,啥喜事?怎麼把這酒都拿出來了?”春鳳聽到“喜事”二字,連忙使眼色示意妹妹住口,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便偷偷用眼角的餘光去看高恆清的反應。

高恆清從上衣口袋裡拿出兩個本子“啪”的一聲拍在了桌子上,春鳳想攔卻沒攔住,趕忙伸手想拿卻被妹妹一手搶了過去,拿在手裡仔細端詳著。秋霞看到兩個不同紅色的本子,一本是剪了角的結婚證,一本是離婚證,翻看著裡面的內容和照片,有點摸不著頭腦,又不好意思多看高恆清,只好拿眼睛不時瞟瞟姐姐,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出溜慣了的嘴巴又停不下來,就沒話找話地說道:“你老婆挺漂亮哦。”春鳳聽妹妹如此不著調,只好拿腳尖在桌子底下踢踢妹妹,用眼神示意妹妹多喝酒少說話。

秋霞會意,趕忙舉起酒杯,向著高恆清一揚,示意喝酒,自己也低頭喝了一口。高恆清卻一口乾杯,春鳳想阻攔已經來不及,便也罷了。又是秋霞大聲嚷著:“你這也太糟蹋好酒了吧!這可是我們家最好的黃酒!我姐從來都不捨得拿出來的呢!”於是她又被姐姐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腳,才住了口。

原本見面就鬥嘴的高恆清和姚秋霞,喝起酒來竟然相談甚歡,讓春鳳在一旁看了大感意外。可能正好也是高恆清心情苦悶找個人傾吐、秋霞又性格豪爽的緣故吧,幾杯酒下肚兩人竟然就成了無話不談、稱兄道弟的哥們一般。

本來春鳳想著陪高恆清喝幾杯,妹妹來了,跟高恆清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來,她便沏了杯茶,看著他倆興致勃勃地互相勸著對方的酒,聽著兩個人東一句西一句一會兒著調一會兒不著調的東拉西扯,給兩個人碟子裡夾著菜,也不怎麼說話。看到高恆清的情緒倒也不像今天剛進屋時那麼低落,尤其是和妹妹秋霞竟然不再鬥嘴,便又去取了一罈酒熱上。按照本地的風俗,家裡新添丁口時,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做父親的都會在自家院裡的桂花樹下埋上幾十罈子黃酒,等到孩子將來的婚禮時用,和紹興的狀元紅和女兒紅的典故有些類似。因此春鳳家老宅院子裡的兩棵桂花樹下也是埋了不少,一棵是春風的,一棵是秋霞的。秋霞那棵桂花樹下埋的那些,等到妹妹結婚時自然要起出來用,而自己因為一直沒結婚,乾脆也就每年都會起出幾壇來逢年過節時自己和妹妹兩個人喝點助助興。要說起這酒的價值,那可真的不菲,主要是酒味醇厚,外面是買不到這樣的好酒的。因此妹妹秋霞進屋時看到才會大呼小叫。

黃酒度數雖然不高,但特別容易醉人。喝著喝著,高恆清和秋霞都已是不勝酒力,等到第三壇見底,秋霞已經趴在桌子上打起了瞌睡,高恆清雖然還坐著,但也是左右搖擺,醉眼迷離。

春鳳想把喝醉的二人分別攙到房間去,但妹妹比自己高大很多,她實在沒法攙扶到臥室去,便搭著胳膊勉強送到了旁邊的沙發上躺下,又取來被子和毯子給妹妹蓋上。隨後她看著高恆清,更是無計可施,便也去拿了條毯子來給高恆清披上。昨晚這些,她已是大汗淋漓,洗了澡,想回臥室去睡,又不放心這兩個醉鬼,怕他們半夜醒來口乾,便到廚房坐了壺水燒開放在客廳的餐桌上,隨後自已也合衣躺在妹妹身邊的沙發上,隨便拿了本書看著看著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