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是經過了一番緊張而又忙碌的籌備,隆重而又熱烈的會審海神娘娘的大型群眾聚會活動終於如期舉行。桂花島上旅遊淡季裡單調的生活終於添了一抹亮色,於是大家都興高采烈得很,互相招呼著相約著一起往龍王廟去,像以前趕集一樣。這不,太陽剛剛爬上山頭,龍王廟前那塊像廣場一樣的平地上便聚滿了來看熱鬧的人群。大家三三兩兩聚作一堆,打著招呼詢問著各自的近況。男人們主要是互相打聽著各自在賭桌上的戰績和經典牌局的具體戰況,女人們則主要是互相言不由衷地誇讚著對方更加年輕和更加漂亮。當然,不管男女老少,寒暄完客套完卦完其他的那些常規話題之外,最終都集中在今天的主題上,就是會審海神娘娘春鳳的事情。既有眉飛色舞的,也有滿臉遺憾不時嘆息的,更有純粹是來湊熱鬧因此便沒有傾向性而是完全人云亦云隨聲附和的,總之是說什麼的都有,怎麼說的都有,充分顯示出鄉村裡遇到這類事情時的民主氛圍。
廟堂裡氣氛就不太一樣了,完全沒有了廟外的那種輕鬆熱鬧,而是到處透著莊重和嚴肅。離開場子的時間還有一會兒,這種事,都是講究時刻的,馬虎不得。因此昨天三舅公特意翻出了她那本磨毛了邊的黃曆,拖著鼻涕研究了好半天,才定下了今天會審的時辰。時辰雖然還沒到,但類似法庭上審判席上法官角色的島上那幾位老“法師”都已經在面向廟門一字排開的太師椅上坐定,免得大傢伙湧進廟裡時再顫顫巍巍地入座,就不那麼雅觀和嚴肅了,完全就失去了本來今天開場子會審海神娘娘應有的莊嚴的感覺了。一大早,王三炮就主動忙前忙後,把這些以前想到想不到的細節都儘量考慮周全,又安排停當,倒是把他忙得夠嗆。此刻他又忙著張羅堂前那“四大金剛”該站立的位置,卻發現昨天說好的四個人裡只到了三個,開茶館的大黃不知道怎麼回事電話也打不通人也找不見。情急之下,王三炮自告奮勇,頂了他的缺。他從後堂拿出積滿了灰塵、到處都是油漬的龍套衣服,手忙腳亂卻又莫名興奮地把自己裝扮好了,在堂前跟另外三個人一起不停調整著各自的站位。王三炮覺得自己此刻就像戲臺的班主,帶著一班人馬站在戲臺上,好戲馬上就要開場。戲的主角,自然是春鳳。想著春鳳馬上就要當著大家的面受到被會審的羞辱,他心裡湧起一陣快意。
春鳳此刻正在屏風後面,由那兩個拜祭龍王時的喜婆陪著。春鳳覺得自己像個演員,正在後臺候場。這是一出不想演但又不得不上場表演的戲碼。高恆清苦苦勸說春鳳不要來參加今天的會審,但春鳳還是來了。妹妹秋霞也說了,要是她不想去可以不去,如果王三炮他們做得過分,來硬的,那派出所當然不可能坐視不理,即使是約定俗成的民宿,也由不得他們鬧得過火。但春鳳還是決定要來,她對高恆清和妹妹秋霞一再解釋說,如果自己不去,那就是怕了他們。雖然躲得了一時場面上的羞辱,但從此老百姓嘴裡她就再也說不清楚了。不過她倒是叮囑高恆清不要露面,島上那些百姓對於島外人一向是不太那麼給面子的。
聽到外面幾聲炮竹的沉悶的爆響聲,春鳳站起來,她知道該是自己出場的時候了,款款地向屏風外的廟堂大廳走去。兩個喜婆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跟出去,一時也沒了主意,索性站在屏風旁不動。
春鳳站在那一排太師椅的對面,掃了一眼坐著的幾個老頭,甚至還不容易察覺地微微笑了一笑,然後側轉過身子,斜對著廟門,半個後背對著老頭們。三舅公鼻子裡哼了一聲,明顯不太滿意,但又無可奈何。穿著一身戲服的王三炮聽到哼聲,明白三舅公的意思,想著自己在這處戲裡班主和導演的身份,剛要上前糾正春鳳的站位,看到春鳳的目光突然犀利起來,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已經邁出的右腳,尷尬地伸在半空中,成了一個非常滑稽的動作。想了一想,他放下了那隻腳。他是聰明人,既然人家春鳳已經來配合這處戲了,實在沒必要再橫生枝節,隨便她愛怎麼站就怎麼站好了,反正這出戏的大幕已經拉開,他王三炮這一局已經贏定了。而且秋霞和幾個派出所的年輕警察已經早早地散在廟堂的各處,懶洋洋地站著,明顯是秋霞怕姐姐在會審中受什麼委屈,怕他王三炮鬧出什麼么蛾子來,這是來給春鳳站臺和護駕來的。
三舅公有些尷尬地乾咳了兩聲,拿眼神示意王三炮可以開始了。王三炮便挺著圓滾滾的肚子對著門口的幾個也穿著滑稽的戲服的後生一揮手,後生們打開廟堂的大門,門外的人群便湧了進來,一下子就把廟堂擠得滿滿騰騰的,還有不少人擠不進來,只能在門外聒噪著。門裡的人們互相交頭接耳地指指點點著,議論著春鳳的事,一個個臉上綻放著平時不見的神采,真跟辦紅白喜事時看戲的氣氛是一樣的。春鳳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人群,有不少熟悉的面龐,也有隻是見過幾面的,心裡感嘆著他們對自己態度的變化,更感嘆著這無聊好笑的所謂規矩。突然她的目光停在了人群中一個戴著棒球帽的男人臉上,那人感覺到了春鳳的目光,把頭壓得更低了。但春鳳當然能夠不費勁地認出他來,因為他身上的衣服正是這幾日來一直穿的那件外套,春鳳天天看見這件外套,又怎麼能認不出來呢?沒錯,雖然春鳳一再叮囑他不要到龍王廟來,就在小院裡安心等著春鳳回去,但他還是自說自話地來了。不過春鳳卻沒有因此而生他的氣,反而心底冒出一縷溫暖。
王三炮學著戲臺上電視裡的衙役那樣,煞有介事地把手裡拄著的殺威棒再地上墩了幾下,拉開他那破鑼嗓門大聲喊著:“大家靜一靜了,開始了!請三舅公說話!”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鬨笑,有調皮的小夥子在下面起鬨:“那是你三舅公!又不是老子的三舅公!”王三炮往人群中不滿地看了一眼,卻也無可奈何。三舅公又幹咳了兩聲,但嗓子裡的痰似乎永遠也清不下去,含糊地說了一通開場白,大意無非是春鳳作為海神娘娘不守規矩,雖然沒有結婚,但跟男人住在一起。本來他說話就像是拉風箱一樣呼哧呼哧地,加上人群中不停地大聲小聲的雜音,就更聽不清楚。不過,聽不清楚也沒有任何影響,大家本就不是來聽什麼的,只是來看個熱鬧而已。三舅公羅裡吧嗦地說了一通,最後故作威嚴地看向春鳳,說道:“春鳳啊,你有沒有跟那個島外佬住在一起?”
春鳳頭也沒回,依舊身子側對著人群,面無表情地回答:“有。”
人群中一陣“哦、”“啊”的感慨和起鬨聲,顯然對春鳳的這個答案非常滿意,看戲的觀眾們的情緒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比聽那些已經老掉牙的戲文可要過癮多了。
王三炮也很滿意,他背對著春鳳,看著眼前情緒飽滿的觀眾,心裡得意洋洋。
三舅公也很滿意,滿是橘皮般褶子的老臉上泛起燦爛的笑容,感覺自己也入了戲,不禁用戲文般的唸白搖頭晃腦地追問了一句:“那麼,也就是說,你承認作為海神娘娘,有姦情了是嗎?”
聽到“姦情”二字,觀眾們自然又是爆發出一陣更加熱烈的反響,王三炮對“劇場”裡的反應十分滿意,也很得意。
春鳳還是面無表情,簡單直接地回答了兩個字:“沒有!”
三舅公沒想到這個答案,激動地顫顫巍巍地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你你你......,你不是剛承認住在一起嗎?”
“我的確和他住在一起,但沒有姦情!”春鳳回答得直接了當,說完又閉上嘴不再說話,臉上的表情依然十分平靜。
三舅公哼了一聲,提高了嗓門:“狡辯!狡辯!”
春鳳還是根本不回頭看他,依舊面向著人群鎮定地說道:“我有證據!”人群中更加嘈雜了,大家覺得這出戏更加好看了,都覺得沒有白來。
王三炮好奇地回頭看了眼春鳳,奇怪這種事怎麼可能有什麼證據。他轉身湊到春鳳面前,裝作好心地提醒她:“春鳳,你的證據可要是實打實的,要是拿不出真憑實據來,你家的地——”說到這裡,他故意停頓了一下。
春鳳不屑地把眼光從他的臉上挪開,對著大家說:“那要是我拿出真憑實據來,又怎麼說?”
王三炮一時語塞,看熱鬧的“觀眾”們開始起鬨,七嘴舌地說把王三炮的會所陪給春鳳呀什麼的。春鳳等到起鬨的聲音漸漸小了,才提高了嗓門,用大家都聽得到的聲音說道:”如果我拿出真憑實據來,我倒不要別人家的地,也不要什麼破會所,連我要買的那塊地我也不要了,我就提兩個要求:第一個,我家的地,還是我家的地,這個沒有任何問題吧?三舅公?”
三舅公沉吟著,旁邊的幾個老頭卻都紛紛點頭,他也只好跟著點頭。
“第二個要求,我不再當什麼海神娘娘了,我要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