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高恆清大部分時間便在島上各處遊走。有時全部人馬一起出動,有時就三兩個人,偶爾還會向春鳳借了電動自行車不知道獨自去了哪裡。幾天下來,把個本就不大的桂花島逛了個遍。即便是島民素常都不會去的龍王山那一邊的公墓,他都專門花了半天功夫,也不知道他究竟要看些什麼。有一次吳曼不解地問起,高恆清告訴她說:“考察項目,就像談戀愛一樣。相處時自然要去觀察的一個人穿著和行為,瞭解他的性格與習慣,不過那多少都有刻意表現和表達自己的成分,因此未必真實。即使真實,也肯定不是他的全部。要想徹底弄明白這個人,徹底想明白他是不是我們的夢中情人,還需要了解他的點點滴滴,尤其是那些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細節。最不經意最容易被別人也被他自己忽略之處,才最能看出他內心深處的靈魂。”有時高恆清又一天都不出門,就在天井裡或露臺上一坐半天,看看風景,吹吹海風,一副逍遙自在自得其樂的樣子。這時候,春鳳總會沏上一壺好茶,完美地演繹主人的待客之道。高恆清喜歡向春鳳詢問島上的風土人情和家常裡短,像極了一個八卦的鄰居大媽。這時幾個手下便在旁邊靜靜聽著,雖然沒什麼興趣,趁機喝喝春鳳的好茶也是一種享受。小宋卻是受不了這樣太不熱鬧的場景,每每總是不耐煩地製造些話題和事端,無非就是拿著高恆清和春鳳打打趣。高恆清倒是不以為然,像是習慣了,也就隨她去鬧去搞笑。春鳳本就是柔和的性子,聽到就是微微一笑,並不著惱也更不在嘴上計較,最多紅了臉找個由頭走開。這麼一來,小宋倒也自覺無趣。沒有人配合的戲,她也唱不下去,便也轉移了興趣,不再喜歡湊過來閒聊,經常拉上吳曼滿島亂跑瞎逛。
一晃上島已經四天,高恆清讓小宋安排後天的歸程,還特意叮囑了最好是坐下午晚一點的渡輪離島。幾人在外面吃過晚飯,又到島上的會所閒待了一會,喝了咖啡飲料,又做了足療享受了按摩。回到房間,高恆清正要打開音響繼續聽那張逐漸習慣的民樂碟片,聽到露臺叮叮咚咚的又有了琴聲,便去了露臺。果然是春鳳又在彈琴,這回她沒彈古箏,換作了電子琴。
幾日下來,跟老闆娘春鳳已經熟悉了,高恆清也就直接開門上了露臺,打了聲招呼便大馬金刀地坐在那張茶桌旁,自己拿了茶杯沏茶。春鳳也沒有管他,一直彈完才停下手,也坐過來喝茶。在月色花香裡跟春鳳喝茶聊天,是高恆清在島上最愜意的時段。等項目地塊落實下來,在島上開始辦公時,不如就還住在春風客棧吧,甚至可以包下整個客棧,把項目公司辦公也一併放在這裡,高恆清心裡想著。春鳳總是落落大方,但話卻少,所以大多數時間兩個人只是靜靜地喝茶,眼神交流倒多過言語。一會兒,小宋一馬當先帶著其他幾位也都上了露臺,吵著也要喝茶。
這幾日到處閒逛海聊,才知道春鳳竟也算是桂花島上的知名人物。桂花島本就不大,互相之間即使不熟悉也都彼此認識,知根知底。有了小宋這個自來熟加八卦精,一來二去地,對春鳳的情況便也有些瞭解。
春鳳家本非島上原住民。當年特殊的年代裡她的爺爺下放到桂花島,父親在島上結了婚,生了她和妹妹秋霞。但不知道怎麼回事,她爺爺落實政策回到省城時,春鳳父母帶著她們姐妹倆卻留在了島上。算是家學淵源,春鳳從小學了古箏,也算是遠近聞名的小神童。同齡孩子還沒考高中,她就破格被音樂學院錄取了。之後父母相繼離世,她畢業後就留校當了老師,把妹妹也接到省城讀書。但沒過幾年,也不知道因為什麼,春鳳就帶著妹妹回到了桂花島,開了這家客棧,這些年一直也不找對象不結婚,而她以前的同學裡有的都已經兩三個孩子滿地跑了。妹妹秋霞考上了公安大學,前年才畢業,回來在島上的派出所當了警察。
小宋是猴子屁股坐不住,哪裡耐得了性子喝茶聊天,知道春鳳當過音樂學院的民樂老師,就嚷著要春鳳演奏,還特意點了《二泉映月》。高恆清雖然嘴上訓著小宋,說這也不是ktv怎麼還點起歌來,但也樂意聽春鳳彈琴拉琴。春鳳倒也大方,說你們願意聽那就獻醜助興了,叫上王建和小邱跟她一起去拿樂器。不一會兒,他們拿了樂器回來,倒把大家嚇了一跳。三人手裡大件小件一堆,最誇張的是還抬了一架揚琴出來,加上露臺上本就放著的鍵盤和古箏,小宋直呼:“這是要開音樂會嗎?!”手舞足蹈,興奮得像個幼兒園孩子。
一開始場面還算正常,什麼《二泉映月》,什麼《漁舟唱晚》,什麼《步步高》,什麼《春江花月夜》,幾個人搜腸刮肚地把她腦子裡有限的樂曲點了一個遍。春鳳也是不厭其煩,一會二胡,一會古箏,一會笛子,一會琵琶的。後來小宋也不管什麼民樂西洋了,什麼《愛的羅曼斯》啊《月亮河》啊《致愛麗絲》啊這種也都點了出來。看來今天春鳳也是興致頗佳,一點也沒有不耐煩,回房間取了吉他和單簧管出來,反正你要聽什麼她就給你演奏什麼。小宋耳朵聽著音樂,嘴巴還不老實,一會兒誇讚春鳳演奏得好,什麼“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一會又咂舌“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一會兒又想起說春鳳房間放了這麼多樂器,難道是杜十孃的百寶箱嗎?春鳳一下子就成了小宋最最崇拜的偶像,每一曲結束都會換來她的歡呼和尖叫。高恆清和其他幾人邊喝茶邊靜靜聆聽著,在仙樂飄飄之中,尤其是因為在這皓月當空、茶香清雅的夜晚,不由得進入了仙境一般。高恆清心裡卻想,真是萬萬想不到這偏僻小島上竟然有這樣玲瓏剔透的人物,當初聽她一口純正標準的普通話和看她客棧的品位就覺得她很特別,卻怎樣也相像不到她在樂器上竟然如此博通,又是什麼樣的際遇和心境讓她在這裡開起了這麼一個客棧呢?不過轉念一想,人各有志,人各有命,人也各有一方自己的天地。自己現在事業有成家庭和美,可說到底究竟心靈是否感覺到了幸福?這個還真是不好說。感慨之餘,說到家庭,心想可別忘了等下給妻子打個電話。只一轉念,思緒又回到了眼前這個場景,突然就想起樂天居士的一句詩:“身心安處為吾土,豈限長安與洛陽!”自己老了之後,兒子也大了單飛了,如果能和妻子一起,在這樣的一個小島上喝喝茶、看看書、賞賞月、談談心,還真是一種很詩意的田園生活。就像被說濫了的那句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不知不覺間已是夜深時分,月亮從樹梢悄悄浮在了中天。高恆清、王建和小邱聽得入神,不自覺便有些陶醉。吳曼雖然聽不出什麼意境,也被這美妙的樂聲和奇幻的氛圍所打動。小宋則好像比不停歇地輪番演奏了那麼多種樂器的春鳳還要忙還要累,原來上躥下跳大呼小叫也是一種體力和精神的雙重運動。春鳳顯然也有些乏,臉上泛起了一抹紅暈,即使在月光下也能隱約看到,原本溫婉的面容又平添幾分嬌豔。
再熱鬧的宴席,總有散的時候。再美好的夢境,總有醒的時候。
曲終人散的時候,每個人的心頭似乎還流淌著那美妙的樂聲,即便是春鳳本人,似乎也沉浸在剛剛的意境之中,嬌美的面容上有幾分不一樣的神采。
從來倒頭就睡醒了就起的高恆清凌晨卻突然從夢中醒來,這對他而言是很少有的事。夢中他在一個小島上,遊蕩在一條長長的青石街巷中,街巷兩旁是一間連一間綿延不到頭的碉樓,就像是山下那條商街的感覺。商街盡頭是波光粼粼的海面,有個聲音在呼喚他向那裡走去。他便不停地走啊走,卻怎麼也走不到盡頭。突然身後警鈴笛聲大作,一輛警車向他疾駛而來,他騎上一部不知道如何出現的摩托,一前一後與警車玩起了追逐賽。迷迷糊糊中不知道狂奔了多久,腦海中突然出現的一個定格畫面把他從夢中驚醒,直到他驚坐在床上揉著眼睛,畫面上的那個女警察拿著手銬向他手上甩來的場景還歷歷在目,真實的不像是個夢。
外一首:吾土
白居易
身心安處為吾土,豈限長安與洛陽。
水竹花前謀活計,琴詩酒裡到家鄉。
榮先生老何妨樂,楚接輿歌未必狂。
不用將金買莊宅,城東無主是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