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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

“野狐落”位於長安城西北的渭水南岸,是片一眼望不到邊際的亂墳崗。因為百十年來,這裡埋葬的都是老死宮中,無依無靠的宮人、宦者,遂被長安百姓取了這麼個陰氣森森的名字。

“野狐落”本屬於內侍省轄下奚官局該管的地界兒。但一來,這是處墳地,不吉利;二來,這塊墳地里埋的又都是些孤苦無依的尋常宮人、宦者,見不到丁點兒油腥,因此,奚官局的吏員們人人都竭力托關係、找門路以躲避被派到這裡當差。

不過,自從先朝中宮皇后張氏的遺骸遵奉當今皇帝的旨意,從大明宮東夾城的龍首渠畔移葬到了“野狐落”,這些個奚官局的吏員們就少了這份擔心。因為,“野狐落”隨着張皇后這個特殊人物的隆重加盟,已被吳弼麾下的禁軍接管了。

為防備張氏殘黨盜搶張氏的遺骸,吳弼專門派了整整一夥的羽林軍前來守護“野狐落”,而有幸被選中擔此重任的這伙軍士的伙長不是別人,正是曾參與親手勒死張皇后的那位老黃。

老黃領到這麼一份看守死人堆兒的差使,出得營來,不由得打心眼裡發出一聲長嘆:悔不該當初貪功心切,親手殺死了張皇后,到如今又落得個為她看守墳冢的下場。自已的命運如此不濟,簡直到了走步路都會摔跤、喝口涼水都會塞牙、穿身道袍都能撞鬼的地步。

但近一個月來,老黃從另一個人的身上又找回了些慰藉,論起時運不濟來,自己比起這個人來,可說是差遠了。

這個人便是來興兒。

一個月前,皇帝親眼目睹了李進忠對剛救下他一命的來興兒非但不儘力相救,反而存心加害,不由得對李進忠陡生警覺,以至改變了要處死來興兒的初衷。當時,恰遇先皇跟前最體已的宮人點墨以身相殉,一頭撞死在偏殿,皇帝耽於命人為點墨打理後事,一時竟忘記了還有個來興兒候在身邊等待發落。

直至吳弼奉旨趕到,將皇帝迎入興慶殿壓驚,皇帝才想起來興兒來。一想到他以完整男身奉差宮中經年,皇帝就着實難以咽下這口窩囊氣,雖出於抓李進忠把柄的考慮暫可留下來興兒一條活命,卻在急切間想不出個合適的地方來安置他。

吳弼來時,已從王保兒口中約略了解了皇帝突然要處死來興兒的個中緣由。他多年帶兵在外,對宮中的這些個明爭暗鬥、齷齪勾當,心中頗不以為然。況且,念及來興兒曾相助過自己捉拿張氏殘黨,吳弼也有心保全下他的一條性命。

眼見皇帝獨自坐在興慶殿中,陰沉着一張臉,尚在沉吟不決之間,吳弼瞅了瞅階前跪着的來興兒,抱拳施禮,向皇帝問道:“目下正是先帝爺百日大祭的時辰,臣職在護持宮禁,萬歲喚臣前來,不知有何旨意”

皇帝抬起右手,無力地指了指來興兒,向吳弼問道:“這個小奴才不經允准,擅離京城數日,去向不明,依舅舅說,該怎麼發落他才妥當啊”

吳弼意外地聽出皇帝口氣中已隱含有恕來興兒不死的意思,當即順勢說道:“他既然不肯老實在宮裡獃著,皇上不如把他交給臣來安置吧。野狐落那兒還缺少人手,就讓他到那裡做一名軍卒吧。辦差辦得好,也許將來能夠上戰場為皇上效力,也未可知呢。”

吳弼邊說邊向來興兒傳遞着眼神,示意他千萬不要拒絕。

聽到吳弼建言要將來興兒安置到野狐落當差,皇帝心念不禁為之一動。

當初他調來興兒入大明宮到延英殿當差時,曾私下裡將來興兒的出身、來歷講說給吳弼聽。

記得吳弼當時就笑着問自己:陛下心中可是對這小兒仍覺放心不下

事實的確如此,來興兒的父親來慎行原先在朝中就是腳踏兩隻船,同時被張、楊兩家看好。來興兒兩年前雖然被自己在凝香軒揭破張皇后眼線的身份而成功地策反、為自己所用,可在皇帝心中,時至今日,仍始終抹不去來興兒曾為張氏眼線的陰影。

兩個月前,他聽了景暄的建言,同意來興兒作為使團隨員前往邏些城,也是想藉機考驗一下來興兒是否仍與芙蓉、張諒等人之間還有瓜葛勾連。為此,臨行前,他特意叮囑尚敬守在假扮做睦王的來興兒身邊,一刻也不許離開。

如今來興兒不負使命,在出使吐蕃的前後過程中可謂是出乎皇帝意料的辦好了差使,可尚敬至今未回,使皇帝還無法從他人口中摸知來興兒與張氏殘黨的關聯,因此,皇帝心中對來興兒在氣惱的同時,仍摻雜着一絲懷疑。

野狐落里新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那就是前朝皇后張氏。如今大明宮中張氏殘黨雖已有消失殆盡的跡象,但為首的芙蓉卻仍沒有落網。對她而言,怎麼會眼生生地瞅着故主葬身於亂墳崗而置之不理呢。

發落來興兒去守着張氏的墳冢,一來可使他遠離禁宮,儘快消除他是一名冒牌宦者帶來的不利影響,保全自己的顏面不失;二來可再一次地要他充當釣餌,去釣芙蓉這條大魚上鉤,同時也確認一下他是否忠心可靠;三則留他一條活命,也為日後對付日益驕橫跋扈的李進忠預留下一張底牌。

短短的一瞬間,皇帝心中竟一連轉了幾道彎兒。他滿意地沖吳弼點了點頭,像是出於無奈地應允道:“難得舅舅向朕張回口,就這樣發落他吧。”

於是,來興兒脫下了宦者的官袍,換上了禁軍軍卒的號衣,來到近野荒郊的亂墳崗,在老黃手下干起了守墳的差事。

一個月前,在短短的三五天時間裡,來興兒便經歷了他此前十幾年人生旅途中從未曾遇到過的起起伏伏,如今回想起來,仍使他恍如夢中,無法撫平心中的創痛。

在九成宮旁的山道上,當他還未從喪母之痛中緩過一口氣來,他即跨越了他人生中一個重要的隘口:第一次親手殺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