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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毛大雪漫天飛舞,城牆上如白氈鋪地,一片縞素氣息。

蘇光復被人抬回房裡躺下,臉色一片蠟黃。蘇暮然快手快腳使人支着火盆,又忙着去傳軍醫。童大海、黃捷等軍中將領連同幾位千禧教的頭目都聚攏在蘇光復床榻四周,憂心忡忡地盯着昏迷不醒的他。

蘇暮寒本是隨着眾人走至門口,瞅着那一大屋子人焦急惶然的樣子,他略略踟躕了片刻,終於過門不入,而是徑直回了自己房裡。

不大的牆壁上掛滿了各色風箏,全是蘇暮寒這些日子所制。

大敵當前,他卻藉著扎制風箏略做消遣,已然引得軍中諸人不滿,只礙於他的身份不敢輕易發難。

蘇暮寒目光掠過牆上那些五色斑斕的風箏,悄然將手伸到床榻下最隱蔽的地方,一隻丈余長的木盒裡裝着他如今最後的希望。

打開盒子,裡頭是一隻折成三疊的雄鷹風箏。用了防雨雪的厚黃油布做面,粗壯堅硬的竹節做骨,與牆上那些鶯鶯燕燕迥然不同。

蘇暮寒慎重地撫摸着這隻碩大的風箏,又將它仔細收到床下,他認真測算着已然算過無數次的數據,不允許這風箏出現一絲一毫的差池。

臨近晚膳時,有士兵來向蘇暮寒稟報,道是蘇光復已然蘇醒,如今請他過去。

外頭呵氣成冰,蘇暮寒搓了搓手,披了件墨黑的大氅,頂着風雪往蘇光復房中走去。進了院子,正與從裡頭出來的蘇暮然打個照面,蘇暮然眸色冰冷,狠狠地剜了蘇暮寒一眼,似是責怪他方才的薄情。

蘇暮寒不以為意,只是默默側身,與蘇暮然擦肩而過,微微掀起了蘇光復房門前厚厚的棉帘子。

房內只有蘇光復一人倚着青綢素麵的迎枕半卧半坐,一旁的炕桌上擱着葯碗,裡頭還殘留着深褐色的葯汁。

蘇暮寒打眼瞧去,見蘇光復神色憔悴,嘴唇毫無一絲血色,臉色蒼白到幾近透明。他心間一陣悲哀,抿了抿嘴唇,什麼話都沒有說,只靜靜立在房中。

蘇光復指指一旁的太師椅,示意蘇暮寒落坐。剛剛翕動着嘴唇喚了句暮寒,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一口暗紅的鮮血噴在床頭的漱盂里,蘇光復大口大口喘着氣,空氣中瀰漫了淡淡的腥咸。

蘇暮寒目無表情地瞧着,心間卻是一陣一陣刺疼,他拿一旁的茶壺倒了碗水,漠然遞到蘇光復手上。

蘇光復顫抖着捧住茶碗,將茶水一口飲盡,又喘息了半晌,這才平靜地說道:“主子,光復時日無多,有些話想與你聊一聊。你大約已經猜到,老主子真是屬下派人射殺。光復不敢祈求主子原諒,只能誠實地告訴主子,若一切可以重來,光復依然別無選擇。”

籠在黑色大氅里的雙手微微顫抖,蘇暮寒眸色漠然,身體站立筆直如松。縱然內心翻江倒海,瞧着卻是一片平靜。

面對蘇光復的坦白,蘇暮寒只是微微點頭:“先父阻撓復周大計,以光復先生這樣的忠烈,自然會將他除之後快,這點我毫不懷疑。”

蘇光復慘然而笑,嘴角還殘留着一絲血跡,更添病骨支離:“主子,如今我們這些人已是窮途末路,咱們就要分道揚鑣了吧?”

蘇暮寒也不否認,只靜靜注視着蘇光復:“先生要將我攔下來不成?”

不過個把月的光景,蘇光複本是花白的鬚髮已然全被霜雪染成銀絲,整個人驟然間老了幾十歲。他佝僂着身子咳嗽了一聲,臉上浮起悲喜莫辨的神情。

“大難臨頭各自飛,說得一點不錯。人心不在,強留又有何用?主子想去便去吧。我這一生,終歸是光陰虛擲,匡複大周再也無望。”

蘇光復孑然一身,從不要自己為兒女私情所累,這一生都用在匡複大周上頭,到頭來卻成了鏡花水月。心上的打擊比身上更重,已然摧毀了他活下去的勇氣。

燭火昏黃,映着蘇暮寒平靜如水的臉龐,他低低笑道:“先生這一生都為大周而活,暮寒佩服之餘倍感悲壯。奈何天不從人願,這些年千禧教便似是飛蛾撲火。實不相瞞,我如今才對先父有了新的認識。他並非不想取這祖宗留下的天下,而是不想做無畏的犧牲,更不想陷天下黎民於水火之中。”

提及蘇睿,蘇光複目含深情,充滿深深的緬懷:“不管你信不信,我與你父親曾是極要好的兄弟。誅殺他的命令頒下,無異於從我的心頭剜肉。你隨了你的父親,縱然有些野心,卻還是太過仁厚。”

蘇光復強撐着一口氣,將深邃的目光轉身城門的方向:“你明知大戰在際,城內又是缺衣少糧,早便知曉要靠殺馬續命,才提前要烏金攜墨離遁去。連一匹馬的生命都要顧及,又如何狠得下心來親手誅殺你的親人?不管我承認與否,這場戰爭未及開鑼,便敗局已定。”

蘇光復字字猜得極准,蘇暮寒也不掩飾,他深深向蘇光復一揖,似要還盡他的恩情:“先生睿智,暮寒的確已然後悔。如今別無所求,唯願平安離開,守着墨離與烏金終老,自此遠遁紅塵,再不問世事一步。”

喉頭一抹腥鹹的感覺上涌,蘇光復拼力將那口血咽下,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咱們將話說開,自此便一拍兩散。但願主子的紙鳶夠高,能助您飛越城牆,再飛越西霞的重重包圍,能與烏金和墨離重逢。”

竟然連蘇暮寒製作風箏的意圖也拿捏得極准,蘇暮寒絕世的容顏上此時才顯出一絲蕭瑟:“先生果然聰慧,暮寒的心思從來瞞不過先生。”

蘇光複目露微笑,充滿了對往的緬懷:“昔年蘇家老宅之中,我曾與你父親一起扎製紙鳶,他便曾製作過大鳥飛越山澗。當日滄浪軒內我曾親見他的手藝掛在你的書房,你必然已得過他的真傳。”

世事如夢,曾經的兄弟成了生死之仇,如今的蘇光復已然是強弩之末,他歉然地望着蘇暮寒,再次翕動着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