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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漸涼,許是有了期待,整個七月過得緩慢而又悠長。

慕容薇既盼着九月的佳期早些來臨,又眷戀父皇與母后的骨肉親情。想到從此便要離開年少生長的地方,心間有些淡淡的感傷。

康南的嫁妝依舊絡繹不絕,顧晨簫也使烈琴捎了話來,他會在八月初到達西霞,陪慕容薇在西霞過完這個仲秋節,然後迎她回宮。

慕容薇依舊每日隨着羅嬤嬤學習做針線,如今雖比不得溫婉、陳芝華等人手藝佼佼,卻也能拿出幾件像樣的綉品。

認親的時候,新媳婦一般會給家翁、家婆奉上自己親手製作的綉品聊表心意,羅嬤嬤特意尋了兩雙如意紋的鞋樣,好歹教會慕容薇替康南帝與君妃娘娘都送上一雙親手縫製的鞋襪。

苦練多時,如今慕容薇的針線也能綿綿密密。瞅着自己綉出的淡黃色如意紋線條流暢,不再似往日那般獃滯,慕容薇露出一絲欣喜的笑意,將方才被繡花針扎傷的食指含在口中。

喜歡這一個人,便是這般對他無怨無尤,更對他的親人們愛屋及烏。

回想起顧晨簫那璨璨若金的笑容,慕容薇心間緩緩流過一陣暖意,心有期待的日子便是這般歲月靜好的恬淡。

天際那一抹白雲浮動,跨越萬水千山,一片雲影波光投到久久佇立在樹下的蘇暮寒身上,不知何時化為冷雨,淅淅瀝瀝澆下。

蘇暮寒渾身早已濕透,卻依舊固執地沒有挪動腳步。他拿手隨意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卻在唇邊意外嘗到一點苦澀的咸滋味。

那點苦澀如水中片片漣漪,漸漸浮滿整個心海。蘇暮寒有些冷徹心扉的疼痛,好似透不過氣來。他手扶樹榦,大口大口呼吸着,因為壓抑而輕咳了兩聲。

烏金撐了一把竹骨油紙潑墨山水的大傘,從外頭匆匆進來。瞅着蘇暮寒怔怔立在樹下,緊跑幾步將傘遮在他的頭上,小心地說道:“天氣轉涼,今日又有風。主子的風寒才好,如何能在這淋雨,還是屋裡去吧。”

蘇暮寒佇立不動,黯然揪落了樹梢上一片枯葉,只輕輕一嘆,暗聲問道:“我使你打聽的事,可曾打聽明白?”

烏金心下一顫,撐着傘的手也微一哆嗦,泄露了他的情緒。雨水便順着傘檐滑下,有幾滴濺上蘇暮寒的白衫,染了一片污漬。

“果真被我猜中了是不是?”蘇暮寒從牙縫裡擠出這麼一句,心裡到不曉得淪落至此,還有什麼事情值得難過。

這些日子靖唐關中伙食已然大不如前,士兵們的大鍋菜與白米飯尚未看出究竟,蘇暮寒這裡卻已然從初時的兩葷兩素一湯減做了如今的一葷一素。

蘇光復平素晚間愛飲一杯花雕,打從斷臂歸來,案上再也不見他的酒盅。

蘇暮寒心思極細,悄悄去瞧蘇光復、黃捷等人的飯菜,見他們桌上竟然只擺着一份士兵們吃的大鍋菜,更是悚然而驚。

他懷疑關中已經入不敷出,隱晦地與蘇光復提及,蘇光復卻是一派從容,言道每年此時都是青黃不接,待秋後高麗便會送來米糧,請他稍安勿躁。

守着金山銀山的日子已然是從前,如今蘇家老宅的金條全被官府查沒,千禧教在雲南的產業又被連根拔起,蘇暮寒想不到蘇光復哪裡還有來財之處,至此才對他逼着錢瑰吐出錢家的財產有些新的了解。

趁着雨天疏於值守,蘇暮寒起了心思,悄悄使烏金去糧倉與庫房查看,看看如今關內如今還有什麼家底。

烏金撐着傘扶蘇暮寒往屋裡走去,瞅瞅四下無人,這才在他耳邊低語:“奴才依着少爺的吩咐,悄悄接近了糧倉,那裡頭米糧果真已然不多。庫房裡堆着些匣子,奴才開了幾隻看去,都是空空如也…”

烏金的嘴唇一張一翕,還在往下說著什麼,那聲音彷彿離蘇暮寒忽遠忽近,聽得他頭腦嗡嗡作響,已然萬念俱灰。

“罷了,先不用說了。我累了,扶我床上去躺一躺”,蘇暮寒啞着嗓子吩咐烏金,隨手扯過床上雪青色細布的棉被往腰間一搭,闔上了雙目。

烏金拿手輕觸他的額頭,是一陣一陣的滾燙,慌不迭地要去尋軍醫,被蘇暮寒扯住了他的衣袖:“不必大驚小怪,我只是心裡窩着些不痛快,你去煮碗濃濃的薑湯,我略汗便好。”

瞅着蘇暮寒往昔俊朗的容顏如今滿面滄桑,烏金心下一痛。他不敢忤逆主子的意思,也不敢開口露出自己的哽咽,只以鼻音重重應了一聲,便撩了帘子出去。

蘇暮寒服了薑湯便倒頭睡去,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連晚膳也未用。夢境似中無數的往事交織,畫面快得叫他抓不住痕迹。

時而是父親威武高大的身姿,朗朗的笑聲洪亮而又慈愛,牽着他的小手在野外放着風箏;時而又是母親淚眼婆娑的柔情,哭着求他放手回頭。

也有與慕容薇青梅竹馬的往昔,他豆綠色的大氅與她櫻桃紅的斗篷在雪間相映成畫,他將剛剛剝好的栗子暖在她的手心。

更有金鑾殿上高高冷硬的龍椅佇立,他父母匍匐在崇明帝腳下行禮的身影;還有袁非那流了一地的鮮血,漸漸蜿蜒在他的腳下。

油燈昏黑,蘇暮寒從夢魘中驚醒,淚水漸漸沾濕了枕巾。不想驚動烏金,他悄悄翻身坐起,聽着外頭時斷時續的雨聲呆。

那絲悔意既然滋生,便如同漫漫荒草,長滿無邊無跡的曠野,更成了他心底最不能碰觸的部分,一旦碰觸便是錐心刺骨的疼痛。

天交五更的時候,夜雨漸漸稀疏,蘇暮寒聽得外頭屋子裡烏金窸窸窣窣起身,大約是要替他預備早飯。

蘇暮寒輕咳了一聲,喚了烏金進來。他披衣起身,倚着背子依舊坐在床上,指了指椅子叫烏金坐下說話。

夜間了汗,如今蘇暮寒身上輕快許多,頭腦十分清醒。他從懷裡掏出一個荷包,交到烏金手上,低低說道:“這裡頭還有兩千銀票,你權做盤纏,我有件事要吩咐你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