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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那群白衣女子再次進來的時候,少女已經昏迷在寒潭一側,身體烏青,呼吸淺薄,嘴唇哆哆嗦嗦,像是在喃喃自語,意識不清,竟像是快沒命了的樣子。

疼。

淚水從她緊閉的眼角滑落。

熟悉而又陌生的疼痛,讓昏闕中的她的意識早已回到了那座漫天梨花飛舞的小城。

街坊四鄰的親近,商販店家的打趣,威嚴卻又隨和的父親,柔弱而又善良的母親。

五歲之前,是她這一生中,擁有的最平靜幸福的時候。

然而之後的一切都因為遠親的拜訪所打破。

她至今不會忘記她第一次被摸骨時,對方長輩目光中的驚喜與隨之而來深深的驚詫與遺憾;她也不會忘記在她記憶中,向來溫柔和善的母親,看向她時的痛哭流涕與歇斯底里;她更不會忘記總是堅韌嚴肅、似乎天下什麼事也難不倒他的身位城主的父親,接連多日的愁眉不展、唉聲嘆氣。

他們都以為她年幼不記事,都以為她會忘記。

可是她都記得。

什麼都記得。

記得父母將自己遺棄,記得自己年幼惶恐下的逃離,記得被一位幾近瘋癲的魔修拐去,記得……在那裡初識了瑾容。

明惠大師的慈悲與寬容讓還是小姑娘的她化解了怨恨與戾氣,瑾容則將她帶進皇宮,讓她認識了另外四個半大的少年,讓她懂得了什麼是同伴,什麼又是共同的追求。

他們在那裡長大,而那時她的骨子便開始痛了起來,一開始只是難受得呻吟,而後卻是恨不得用手抓破自己的骨頭。

來自骨頭裡的痛,究竟是怎樣的感受?

她或許到現在都形容不出,只知道彷彿整個人連帶着魂魄都被那無處不在的鑽心疼痛所侵蝕,那時還年幼的她,卻被這病痛折磨得不止一次想要輕生。再後來,就在她忍得幾乎快要癲狂,準備用鐵鏈將她自己捆住的時候,瑾容察覺到她的異常,走了出來。

小少年單薄的身軀將她每次發病時緊緊抱住,刺入骨子裡的痛讓她總是無助地哭,無助地喊,他則無聲卻又溫柔地、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輕撫着她的脊背。

日子,就是這樣一天天挺過來的。

直到那昏庸無能的皇帝愈發地苛責懲罰於瑾容,那幾個煽風點火的假道士總是在盤算着無法得知的隱秘,他們終於在明惠大師的幫助下逃了出來。

後來,便是那少年了。

疼惜而不安地看着那樣的她,九死一生帶來能夠緩解的平安扣,卻因為他身上所背負的世家之名,終究是捨棄了她。

往事如煙,當日的一幕幕,歡笑的,痛苦的,皆從她的腦海中閃過,宛若將死之人的回憶往溯。

曾經將她墮入死亡的痛苦,卻在此刻——平安重生的兩年後的今日,隱隱發作了起來。

離落意識模糊,只依稀覺得大概這寒潭的痛楚勾起了曾經的記憶才會如此。

大概許久沒有受到這樣痛苦的折磨,她愈發難耐,貝齒打顫,嘴唇哆嗦,身上的肌膚像是死人骨頭一般,瑩白如玉卻又呈一種奇異的灰敗之狀。

“應該是好了吧。”一白衣女子徑直走了過來,蹲下,扣住她搭在寒潭邊的手腕把脈。

“可她還尚有神志。”一人說道。

“但萬一這丫頭要是死了,可就沒用了。”其中看上去資歷頗深的一位在後面說道,“聽說那些人找來的沒有一個可以能夠符合成為神使大人的。”

“神明閣下已經等不及了。”她低低地說道。其餘人聽聞皆是一震,面色肅穆。

……

海浪的咸腥隨着肆意的烈風刮進了這個打造得極為工整的溶洞里,角落裡點的燭火也隨之晃動着,將四周的景象隱隱綽綽照不真切。

只見得這溶洞里似乎塞滿了各種各樣的宛若真人般的土黃色泥塑——

跪趴在地上、頭因渴望而微微揚起的;雙手掐住自己脖子,目眥盡裂的;好些個人圍簇在一起面目猙獰掏着面前人類臟器,嘴角還掛着鮮血和殘骸的……

恐懼、掙扎、罪孽、骯髒。

神態和動作都是那樣的栩栩如生、纖毫畢現,恍惚間宛若來到了阿鼻地獄般。

而在這些人,橫亘着的、震懾着這一切的赫然卻是洞壁上的四條飛龍!

細長的須子,蜿蜒的身軀,逼人的怒目,雄勁的前爪踩踏着雲霧,強力的龍尾攪弄着風雲。它們看上去年輕而又強健,目光兇狠而充滿厲色,還沒有被年歲染上暮色與疲憊,氣勢十足地望着壁畫之外,似是審視着又似是監守着下方的人群。

那團混沌便是在這時進來的。

準確的講,是飄進來的。

洞穴昏暗,似霧非霧,似黑非黑的混沌並不明顯,也只有當燭火照亮那一隅,它的身子襯着土黃色的洞壁和泥塑時,才格外明顯。

飄過來時,那混沌下方像是長了四隻爪子,騰躍之間,有些像龍的姿態,卻又不見得是龍。

它輕而易舉地跨過散落在外圍的血腥殘骨來到溶洞中間的祭台上,俯視着在那上面閉目沉睡、通體變得瑩白的少女。

“倒是個丫頭。”

那團混沌桀桀一笑,嗓音不是想象中的陰沉,卻是有幾分帶着孩童的稚氣。

它仔細端詳着她的容貌,揮手一瞬間,它也變成了人的外形,看身量大小、外貌模樣,那輪廓竟與離落的相差無幾,就好像是一個立體的,有血有肉的影子。

它漂浮在她的上空,也是躺着的,然後一點點下沉。灰黑色的霧氣漸漸瀰漫在少女身上,隨着它的動作,少女四周漸漸被混沌所包裹着,直到它真正地融入了她的身子。

無需片刻,她睜開了眼。

從祭台上下來,裸露的腳踩在泥濘臟污的地面上,襯得愈發白皙。

少女不在意,只是勾着唇笑着,梨渦乍現,卻在晦暗的光線下,有些瘮得慌。

她姿態優雅地伸出手,放在眼前,像是看一個新鮮物什兒般仔細打量着,驀地又是抿嘴一笑,“現在,這便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