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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夏聽喚香念着那信,心裡一樂。

才聽了句開頭,她便知道自己原來誤解了。這哪裡是阿橋寫給喚香的情書啊,原來,不太識字的阿橋平時委託喚香替自己寫信給家人和幾個老鄉,自然,念信的任務也交給了她。

聽着聽着,喚香漸漸聲音小了,阿橋臉色煞白。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頭髮。喚香拍着他的肩膀試圖安慰,阿橋捂着臉,蹲在地上,他壓抑着自己的情緒,顫抖說:“三年,我整整三年都沒有回家。就因為村裡都說我是災星,我拚命做工,拚命攢錢,希望有一天我能堂堂正正回去。記得第一年的雨天,我躺在漏水的屋子裡,被子永遠是潮的,冬天,我捨不得買厚實的衣裳,凍得手腳生瘡。我的姐姐和妹妹偷偷結伴去都城看我,她們背了給我縫補的新衣和我打小愛吃的食物,看到我的樣子,我們仨抱頭痛哭。”

“所以,你發誓你會好好保護她們……”喚香哽咽說。

“我沒有想到,三年內她們都嫁人了,上次我回家時才知道。爹娘說,她們都嫁了好人家,我哪知道,哪知道……”

那次回家,單純的阿橋聽說姐妹都嫁人了,他很錯愕,因為並沒有親人帶口信給他。他原本美美地計劃,雖說自己力量有限,但將來她們嫁人,自己一定會送一份不薄的嫁妝給她們。想到她們就這樣嫁去了別人家,他很是心酸。父親說,阿橋的姐姐阿嬌嫁去了都城一個伙夫起家的小商人。據說那商人經營菜園子,向宮裡提供些蔬果,姐姐跟着他,日子不差。阿橋的妹妹阿娥則苦一點,嫁到了南方的一個小鎮。

阿橋原本是想在家過完年後就問清楚姐姐和妹妹現在的住址,探望她們,誰知道又是被村民驅趕,又是生病,又入了夏府,這才耽誤了。前不久,他給一個曾經一同在都城幹活的鄉親去了信,原只是簡單問候,但這位老實的鄉親在回信中告訴他,他前陣子回老家探親,聽人說起阿橋姐妹的近況,又回都城特地去了阿橋姐姐家確認了一下,才敢告訴阿橋,他的姐姐,在那小商人家做妾,日日遭毒打,體無完膚。他的妹妹更悲慘,她其實根本沒有嫁人,而是被賣給假母,說是轉賣去青樓接客了,已經下落不明!

樹夏僵在他們身後。

這一刻,空氣都是凝重的。

這驚魂甫定的王朝里,笑貧不笑娼,貧民忘記了抵抗和掙扎,為了生存,他們不得不一再讓自己低到更低的塵埃里。

他們的痛苦,隱忍,失落,誰會知道,誰會在意?阿橋和他的家人,只是這眾生中的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例子。但唯此一個,已讓樹夏深深震撼。

樹夏看着二人的背影,猶豫了半晌,想給他們一點緩衝的時間,這才鼓起勇氣準備站出來安慰。

“喚香,我得去一趟都城先看看姐姐。”阿橋強撐起身體說:“我知道你現在心裡最憂心的是樹夏小姐的事情,恐怕,我暫時沒有辦法替你分憂……”

這倆傻瓜,這會兒了還惦記自己,樹夏心裡很是感動。

“從我知道十三少爺瞞着少主和楊花三落那青樓女子好了這麼多年起,我就很討厭他,不能原諒他,他不配少主這樣惦記……”喚香憤憤說。

“青樓女子怎麼了?青樓女子已經很可憐了……”

喚香的話觸得阿橋一痛,想到隱娘,想到自己的妹妹,悲愴感油然而生。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他不該隱瞞……”

“你別說了。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瞧不起她們那樣的女子!”阿橋臉色通紅。

“阿橋……”喚香想解釋,但聽到不遠處花盆碎裂的異響,她警惕地四處張望。當看到一隻野貓蹦開時,她舒出口氣。真是神經過敏,方才怎麼覺着有人在偷聽呢,看來是弄錯了。

她回頭,阿橋已經走遠,“阿橋,阿橋,你等等我”少女拔腳追去。樹夏從不遠處的樹邊走了出來,方才情急之下竟使了輕功逃開了,多虧了那隻貓,不然,和他們面對面,真不知如何自處。

她的心像被錐子錐了一般疼。頭,也痛得快要裂開。

她不想相信,她不願相信,她一定要親自去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回房換了身簡單衣裳,拿了銀兩就從府中側門偷偷出去了。

哥哥倒是個坦蕩公子,平時和朋友們去尋花問柳,回來還會聊起幾句。那個楊花三落,她依稀聽哥哥提過,不遠,城外二十里。

走渭水分支,據說是可以水路到那風月場附近。樹夏趕到河岸,已是午後,船隻基本都走光了,只剩下幾隻被提前預定好的船。

“船家,是南下嗎,我去悅瞳鎮,走是不走?”

那船家連連擺頭,南下確實是南下,但船已被一位客人包了,人已在船艙里。船家喝了一聲,頭尾兩個槳夫同時划起來,轉眼就要離岸。

樹夏一個箭步躍了上船,震得那小船左右晃。

“您,您這是為難我們啊。”那船家苦着臉。

樹夏也不多說,站穩了,朝那船家手裡塞了一兩銀子。這年頭,能豪氣扔個一兩貫銅錢的人都不多,一兩銀子,足夠買下幾艘船了。船家行了個禮,說,他得和艙內的客人商量一下。緩了一會兒,船家掀簾出來,小聲說:“那位客人不愛被叨擾,如果您確實有急事,可以同城,但只能在外坐着。”

樹夏對那帘子里的人道了聲感謝,這才尋了處乾淨的板子,坐了下來。

江上的風,一下一下,撩撥少女的衣裳。

天色微暗,風力也重了些。

轉眼便下起了小雨,那船家也算殷勤,送了把傘給樹夏。她撐開,只能遮住上半身,雨水濺在她的裙子上,真冷。

遠遠的,船隻深深淺淺在雨霧裡行着。這一切都像不真實的夢。從十三突然離去,到她聽到關於他和青樓女子的事情,也不過是十天之內的光景,但一重接一重的打擊,讓她頭暈目眩。

挨了幾個時辰,總算是踩着夜色下了船。她說了聲感謝,那船也是不等人,這就離岸準備繼續南下。

雨夜裡,走過簡短清冷的棧道,一條繁華似夢的街出現在了眼前。

燈籠。嫵媚的女子。肆意的買笑客人。熙熙攘攘,影影綽綽,好不熱鬧!

她踏入那楊花三落,幾個飲妓見到女客,下意識避開。假母迎上前,正想說什麼,樹夏塞了錠銀子與她:“我找隱娘。”

“隱娘有客人……”那假母悄悄打量着樹夏,這位女子出手大方,衣着簡單,沾着雨水,想必是急着尋人而來。只要她不鬧事,迂迴幾句又何妨。

“你去與她說,我是十三的朋友。”

那假母聽到十三名字,似卡了一下殼,她請樹夏稍等,匆匆上了樓去。

假母的反應令樹夏心裡一冷。沒多會兒功夫,假母就下來,親自帶樹夏去見人。她用眼神掃了下四周,幾個小廝已是戒備狀態,樓里來了女客,不是找茬還能是啥,此時只管按兵不動,她若鬧事,定給她點顏色瞧瞧。

進了她的房間,眼裡瞧着的,是一間精緻無比的房間,錦繡,古琴,幔帳,一派溫柔鄉里。

那女子在幔帳之後,她全身是裸的,背對着她,從木盆里站起身來。

墨色長發直達她翹起的臀部。

樹夏臉一紅,側開頭去。

“來了?你就是樹夏?”隱娘轉過身,樹夏再看她時,她已隨手裹了件衣裳。探出裸露的修長的腿,她走了出來。

這歡場女子,作風果然豪放。

樹夏心裡砰砰直跳,她不知為何自己這樣緊張,眼前的女子艷光逼人,但她只想逃。

隱娘斟了茶水,伸手請樹夏坐。

“這茶,驅寒。”隱娘洞察力不俗,她看了樹夏一眼。似是不經意的打量。樹夏抱着茶杯,連喝上幾口,身子熱乎了些。

“多年前便聽十三說起你,今天,終於見到了。”隱娘微微笑着,這笑容,是真切的和顏悅色。她越淡然,樹夏卻越是難受。

“他與你,是兄和妹,是責任和情義。於我,是情誼,是牽掛,也是救贖。”隱娘難得走心。

“兄和妹?”樹夏機械地重複。

“你們自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你對他的情,他豈會不懂。但十三,是兄長般寵着你,這情,再多了,他便也受不住。”

“這話,是他和你說的?”

隱娘嘆口氣:“你也知道,十三是內斂的人。哪怕不喜歡,他也絕不會說出那三個字。你若不解,我便說說我們的故事與你聽,你便知,男人的感情,不單只有愛情。或許,他對我,是因憐生愛吧。”

隱娘說著自己的身世,樹夏聽着,嘴唇咬得沒了血色……

十歲那年,隱娘的父母不明就裡暴斃,緊接着村裡鬧飢荒,她跟着鄉親們漫無目的地逃難,到了李家的領土。有一天,她和鄉親們走散了,被一個老婦人的饅頭迷暈了,再醒來時,她已被賣給了假母。

“那時我在柴房干粗活,只要不聽話,那些廚娘就打得我口吐鮮血。她們見不得輕薄的女子,呵呵,真是好笑,但她們卻還必須為她們服務,才有口飯吃。這種環境里的人,沒有一個是正常的。”隱娘笑中帶淚:“我每次想逃,換來的都是更毒的一頓打。晚上,她們為了防止我逃走,我綁在柱子上,我只能那樣睡覺,你想得到一個人整整兩年沒有躺下睡過嗎?”

“十二歲,假母讓我出來,掛牌接客。我的名字被報給了官府,入了籍。不管我今後如何,我都會被釘在恥辱架上!但是,我不服,我不願!假母把我打得半死。她說,我這樣的人,根本沒有權利選擇。活着,比什麼都重要。十三歲,假母賣我的初夜,她拉我上樓,所有的男人都像看着一個商品一樣打量我,我臉上蓋着巾子,畫著濃妝,可我嚇得發抖。那一天,我此生都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