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從秋澤君宅里返回公主府後，紋鳶就很煩躁地在府抱肘走來走去。那秋澤君竟如此不懂轉圜，她又是質問他，又是綁他府里的人固然不對，但他怎麼能撇下一句“不如相忘於江湖”就不再理睬她？她可是當朝最得聲勢的公主啊！

午後，她蜷在榻上飲茶，她的貼身丫鬟胭紅輕步上前：“公主，風和公子到了。”

紋鳶勃然：“跪下！”她將茶碗摔在地上，碎片濺落一地。

胭紅趕緊雙膝跪地，低頭道：“殿下，奴婢知錯了，只是殿下近日憂思重重，那風和公子牽掛殿下，又不得見……”

“不得見又如何，你不知府中規矩嗎？”紋鳶拍案而起。

“殿下……”胭紅膝蓋和小腿一陣刺疼，她知道自己跪在碎片上了，可是，公主不讓她起身，她斷然是不會起來的。誰人不知皇法規定公主府里是進不得未婚男子的，但先前，府中也破過例，這會兒只因為紋鳶公主正是暴躁期，她自然會暴怒於胭紅自做主張。

“殿下怒火中燒，面頰飛紅，卻比平日添了一絲異樣之美。”一個玉衫公子款款而入，他欠身行禮，微微笑道：“殿下避而不見風和子多日，可是在下得罪了殿下？”

這風和子，三年前和紋鳶結實。他為她休妻，為她叛出門楣，為她放棄當朝狀元能博得的功名。人人都說他薄情寡廉恥，但他淡定如常，不爭不辯，只願作公主的意中人。

紋鳶見是他，火消了一半。“你，你怎麼來了。”她嗔怒，“越來越不懂規矩了。”

“規矩？何為規矩？”風和子淡淡一笑，他緩步上前：“快教胭紅姑娘起身吧，做主子的，要會疼人。”

只見胭紅腿下一灘血紅，她咬着唇，強忍着沒有做聲。

紋鳶暗覺自己過分了些，用眼神示意胭紅可以起身退出去了。那胭紅雙手想撐地支撐自己爬起來，但一地碎片她根本無從下手。眼前伸來一雙手，她臉發燙，猶豫之際，那雙手卻由下往上禮貌地端起了她袖子下方，藉著風和子的力，她忍着疼，勉強站了起來。

“去包紮一下吧，這幾日不必服侍我，且養好傷再說。”紋鳶公主終究還是拉不下臉來，心裡雖說心疼，嘴上還是沒有顯出太過關懷來。胭紅忍着鼻酸，欠身退了出去。

“喲，風和子不愧是風流倜儻，連我的貼身婢女也不吝關愛。”紋鳶起身，長長的裙擺緩緩拖在她身後，她仰頭，直視着那張帥氣的臉。她對風和子說話，一向是不短風情的。

風和子把她雙手拉過來，攥進溫暖的掌心，憐惜地說：“還曉得吃醋？曉得就好。”紋鴛嘟嘴，賴進他懷裡……

她累了。雖說佩服武后，但她終究也只是紅塵亂世流水裡的一朵逐水而居的花，她知道秋澤君善籌謀，曉分寸，在他的陪伴下，她津津樂道於朝政動向，甚至想參與其中，但她畢竟也是個女人。她要的，除了權位，還有溫情。

外人都以為秋澤君獨得她恩寵，是她的門客，甚至在流言蜚語里，他們已有夫妻之實。她不避世人，敢行風流之事。雖說皇家明言規定着公主應珍愛自己的清譽，但她敢愛敢恨敢搶男人敢破倫常，敢把男子偷偷帶進府里，美酒佳肴，雲雨共享。她可以得到無數男子，唯獨對他，她如此慎重，不敢讓他小瞧，不敢令他多心。因為他，她不再讓男寵們入府，在他面前，也從不提那些人。

但他對她，是不咸不淡的君子之交，他們離得那麼近，她卻得不到他。他們吵架了，她驚覺他的一句話就見了外，她傷心了，他可知道？

風和子親吻着紋鳶，她沒有躲開。她需要愛，很多很多的愛。

紅燭。

羅帳。

暖的體溫。

一切都很好，很好很好。

……

風和子醒來了，他把她抱進池子里洗澡，二人在水裡嬉戲。他先爬出池子，再細心把她包好了，抱回卧房。更衣後，二人便出了卧房，他背着她，一步一步沿着府中長廊走着。

胭紅早已循例把下人們安排開了，紋鳶和他，有充分的空間相處。

“你說，你怎麼對我這麼好？”紋鳶趴在他背上，溫柔地問。

“因為在意吧。”風和子道：“那殿下告訴我，為何多日避我不見？”

“放我下來說話。”從他背上下來，她慎重地看着他：“你太好，我怕辜負。”

二人靜靜對視，他眼中儘是深情。他把她拉近了，苦笑，問：“辜負？殿下怎會這樣說。殿下心神不寧，可是有了深愛之人？”

她沉默了一會兒，勇敢地說：“你知道，其他男子，我並不太在乎。你和他們不一樣，你對我是真的很用心，為了我，你幾乎聲敗名裂，斷送了大好前程，我是真的被感動，被打動了。在遇到他之前，我以為我心裡只會有你。”

“在殿下心裡，除了那個‘秋澤君’，我們不都只是殿下眼中的男寵而已，殿下又何必自責。”風和子微笑，但苦澀更甚。

“你，你不要這樣說。”她心裡一疼，腦海中一幕幕閃過。

在遇到秋澤君的第一面之後，她就不可自拔地愛上了他。隱廬一別，她遍尋不到他，卻在那時候遇到了風和子。

第一眼的感覺，他們好像。一樣的謙謙公子，一樣的溫和卻不卑不亢。不同的是，他是那一年的狀元，他有家室，他的岳父大人和自己的父親，都在朝為官。

她對他說：“嘿，我看上你了。”盈盈笑意，在他馬車前站定，他想繞行，她不讓開。

他遇到的所有女子都是傳統的賢良淑德，唯獨她，天之嬌女，任性且勇敢，他就這樣陷入了她的情里。

得知他們私下交往，父親和岳父暴怒，他這樣，有辱家風，更可能直接影響兩個家族的緊密關係。他的妻子，更是大病一場，面容枯槁，苦苦哀求他回心轉意。他為了紋鳶公主，敢放棄一切，他寫了休書，妻子絕望自殺，但被救下。

風和子永遠記得岳父鐵青着臉，把他妻子接走的情形。那時候的皇帝是李嗣源，得知這等醜事，他嚴厲斥責了風和子的父親，並尋了個借口，令風和子不得在朝為官。風和子的父親疾病交加，卧床不起，家法懲治他，奪他的姓，趕他出府。

踉蹌走入雨中，是紋鳶，含淚將傘舉在他頭頂。他以為一生一世一雙人，名分都是浮雲，能與她廝守便好。他改名風和子，只因遇到她那日，風和日麗，太過美麗。但她，終究還是改不了風流本性，私下仍與其他男子交好，行雨雲之事。

他以為的愛，只是他以為。直到後來，秋澤君再次出現了，她變得神采奕奕，渾身帶着光，風和子才知道，自己是個替身而已。秋澤君坦坦蕩蕩，可與她隱廬聽雨，喝茶，論國事，但他不行。紋鳶說，再讓他人覺得無恥，也該有度。她不再挽着他招搖過市，一同外出踏青，也不允他入府。她只會偶爾去郊外他宅中探望他。

他敗了，敗得徹底。原來她愛上一個人，也會小心翼翼，也會謹慎有加，也會跟着他的喜怒哀樂流轉情緒。他可以離去，但他捨不得。

問世間，情為何物？那不是生死相許，只是一物降一物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