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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天大樹蕭條,葉子俱已掉光了,廊前的雜草因為寒冬的緣故,全都變成了枯黃色,景緻一片荒蕪。兩盞燈籠高懸於木樑上,一盞已經被風吹破,另一盞燈籠的繩子搖搖欲墜,歪歪地垂在那裡,冷風蕭瑟,燈籠來回飄蕩,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

少年抬腳踏入,踩碎枯葉,靜僻的院落里傳來低沉的禱念,他加快腳步,推開掉光朱漆的房門,輕聲喚道:“母妃……母妃……”

一盞孤燈淡淡地照映着室內的一切,女人坐在燈旁正在參佛,低眉斂目仿若老僧入定,竟是對少年的闖入毫無反應。少年將食籃擱在桌上,隨後跪在女人面前,去握她的手。女人依舊敲着木魚,沒有回應,倒是少年感覺到了她手的冰冷,將那隻手放在嘴前,哈氣吹了起來。

“母妃……母妃你看看我……”少年的聲音里多了幾分顫抖,他拉扯着女人的手,將那隻手努力地塞進自己的懷裡,似乎這樣就可以溫暖她。

“母妃,今日六妹病了,我去看過她了,她發著高燒整個人蜷成一團,可是沒有人照顧她……那些宮女都避着她,也沒人去請巫醫……母妃,六妹她真的很難受,可是我幫不了她……”少年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女人終於是停下來敲打木魚的動作,長長的嘆了口氣,“翎兒啊,我們都是命運手下朝生暮死的蜉蝣……”

女人將手從少年的懷裡抽出來,輕輕地捧着他的臉,溫柔地拭去他眼角的淚,“男兒有淚不輕彈,翎兒啊,只有真正下棋的人,才有資格主導自己的命運。”

少年早已停止了哭泣,只是怔怔地看着女人,看着這個他叫了十多年的母妃的女人,她臉上早就沒了剛剛參佛時的那份淡然,取而代之的是堅定,一種振奮人心的堅定。

“還記得我常常跟你提起的‘血諜’嗎?”女人從手腕上剝下一個鐲子遞給少年,“去吧,那是你的去路……”

外面傳來了喧鬧聲,女人皺了皺眉,將少年推開,“快走吧,拿着鐲子去見你父君,然後踏上你的路吧。”

少年被女人推的有些發懵,一時間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女人看時間快來不及了,竟是呵斥道,“還不快走!難不成你真想害死母妃嗎!去,去到‘血諜’!那是你註定的去路!”

少年這才回過神來,握緊手裡的鐲子,然後朝着側門跑去。

女人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鬆了口氣。

“希望那只是你的去路,不是歸途……”

自打西月質子周棋洛進了國學府,凌兮就沒有過一天安生日子,府里母親天天念叨着離周世子遠點,學堂里各家小姐用敵意的眼光看着自己,就連馬車行在街上,都能聽見些許自己與周世子的流言。

周棋洛天生一副好皮囊,性子又好,雖說這身份弱了些,可大抵也算得上個皇親貴族,在外世家士族的人見了,還得尊稱一聲“殿下”。最重要的是,他入京為質身子一直抱恙,這才好轉些,所以陛下還沒有為他賜下過什麼女人,身邊也算乾淨。所以,周棋洛就成了萬千盛京少女的夢中情郎。

凌兮倒不是這千萬之一,多看了他兩眼不過也是因為他身上那股子熟悉勁,像極了她的故人。可卻不知周棋洛在想些什麼,永樂亭那一曲《鳳求凰》倒是讓他纏上了自己。若是旁人這般糾纏倒也罷了,凌兮丞相之女的身份擺在那裡,到底是可以權勢壓人趕了去。可這對象偏偏是敵國質子周棋洛,身份說高呢又是陛下不願看見的,說低呢倒是傳出去讓友邦笑話,倒真真是讓凌兮為難。

凌兮這邊正為難該如何解決體面地周棋洛的不依不撓,那邊事情倒是傳遍了盛京大街小巷,萬千情竇初開的少女們,倒是狠狠地記恨上了凌兮。

不就是個丞相之女嗎?還不是靠彈琴來誘惑世子殿下!

盛京各大樂坊各個府邸,倒是傳來了千奇百怪的《鳳求凰》,可謂是“初春時節曲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不過這等趣事凌兮倒是不知道,她整日地糾結如何和周棋洛相處——好好地平靜地陌路地相處。

只可惜,事與願違。

凌兮來的比往日早上一炷香,永樂亭里沒什麼人,只有三三兩兩的宮女在打掃,見了抱琴的悅兒和一身粉色衣裙的凌兮,連忙停下手中的事物行禮。凌兮四下看了一圈,沒發現人影,於是笑道,“今日我來的有些早,不知是否打擾到各位做事了?”

領頭的大宮女笑道,“凌小姐哪裡的話,不過是些雜活,不礙事的。庭內已然整理過了,女婢帶您過去。”

凌兮點了點頭,抬腳跟上大宮女的步伐,“有勞了。”

還沒走兩步,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隨後聽見宮女們低低的驚呼聲,凌兮回過頭,只見院子中央的那棵梧桐樹上,躍下一個白色衣袍的少年,他身後的樹葉散落,倒有幾分天神下凡的意境。

“見……見過周世子。”院子里的人都行了跪拜禮,倒是凌兮愣在原地,沒了動作。身後的悅兒看凌兮一時間沒了動作,  連忙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姐……”

凌兮這才回過神來,正欲俯身行禮,倒是被周棋洛一把拉住,“免禮了,真是巧啊凌小姐,我們又遇上了!”周棋洛笑的燦爛,尾音微微上揚,聽上去是心情極好的。

“周世子……這,這不合禮數。”凌兮被周棋洛拉着跑進亭子里,低頭看了眼他抓着自己手腕的那隻手,想要掙脫卻被他捏得更緊了些,像是被凌兮的禮數給刺到了,周棋洛忽地就放開了手,有些抱歉地看着凌兮,“啊,抱歉,我們西月是不講究這些禮數的……是我唐突了,忘了你們戀語最看重這些。我會不會……給你添麻煩了?”

凌兮抬手撫上周棋洛方才抓到的地方,那裡有些發燙,明明他的手早已鬆開,可不知為何,餘溫殘留,讓人有些留念。

“小姐,奴婢把琴放在這裡可好?”悅兒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凌兮應答一聲,隨後看了看院子里的宮女們,她們都低着頭在做自己的事情,似乎方才周棋洛的出現只是一個小插曲,全然不在意,於是她收拾好情緒,微微一笑,“麻煩倒是不至於,只是有些嚇着臣女了。”

周棋洛皺眉,不知是對凌兮方才說的哪個詞不滿,他低頭看向月兒放在桌上的那把琴,盯了許久也無言語。

凌兮站在一旁,察言觀色,確定周棋洛是對自己的說辭不滿了,於是她主動坐下來,雙手放在琴上,也不說些什麼就直接彈奏起來。

琴聲清婉徐緩,如空山月夜下的溪水潺潺而流,緊接着一個下滑音,轉為高昂,由急至緩,大疏大密,大起大落。

“這是《西月謠》?你……”周棋洛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這可是西月國的民謠,雖說是民謠,但也從未外傳過,戀語國的人怎麼可能會這首曲子?

一曲奏盡,凌兮這才抬眸看他,周棋洛面帶驚異,未有其他異樣,心裡那點試探和躊躇不安全然殆盡。於是她起身,行禮,一字一句地解釋道,小心翼翼地不讓周棋洛發覺那是自己的試探。

“恕臣女唐突。臣女有一位故人,曾聽他用笛子吹奏過這首曲子,所以就記住了。方才臣女衝撞了殿下,所以想以此曲謝罪。”

周棋洛沒有說話,凌兮也不敢起身,就在氣氛僵持之時,頭頂上方忽地傳來一聲輕笑,凌兮驚詫地抬起頭,於是和那雙蔚藍的眸子對上,在那雙眸子里,她看見了自己。

“凌兮,我叫你兮兒可好?”周棋洛的聲音溫潤,帶着幾分溫柔,“我只是不喜你們戀語的某些稱謂罷了,談不上什麼衝撞。在我面前不必自稱臣女,隨意一些,說‘我’就可以了。”

凌兮被他這番話給愣住了,反應過來想要反駁些什麼,倒是讓周棋洛看出來她的心思,“我是西月國的世子,懂的是西月的禮數,你們的禮數在我這不算數的!”

“可是……”凌兮還想要在說些什麼,卻被周棋洛突如其來的板着的一張臉給嚇得不敢說話,“你要是違背了我的話,我可是要罰你的!”

凌兮哭笑不得,只得應承下來,“是,兮兒知道了。”

周棋洛狡黠一笑,隨後坐在了屏風的另一側,庭院里漸漸熱鬧起來,各家小姐公子都趕了來,三三兩兩的說著話。再是半炷香,岑夫子來了,於是樂藝課開始了。

凌兮瞥了一眼屏風那側那個金黃的身影,不由得嘆了口氣。

一個是尊貴的世子殿下,一個是尋常的普通百姓,凌兮啊凌兮,你怎會以為他們是同一個人呢?

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呢?

二月的風還帶着些許涼意,吹在人身上還是有些受不住,就連窗子都啪啪作響,一宮女走上前去關上了大打開來的窗戶,紅泥火爐傳來的暖意這才將整個屋子包裹。

偌大的屋子裡擺着兩張棋桌,授課的孔夫子就坐在兩張棋桌之間,除了正在對弈的四人,其餘的學生分着男女坐在兩側。

桌上的香升起淺淺的白霧,將凌兮的臉映得朦朧,她拈着棋子,久久沒有動。

旁邊傳來棋子交錯落下的聲音,一下又一下,似乎是在催促着這邊的對局快些。

屋子裡很安靜,除了落棋聲和輕輕淺淺的呼吸聲,再無其他。

如此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凌兮終於是動了,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抬起頭,注視着對面的周棋洛,周棋洛似乎是意識到了她的視線,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你想好下一步該怎麼走了嗎?”

凌兮“嗯”了一聲。

“那你為什麼不走呢?”

凌兮定定地看着他,看了眼旁邊那桌已在數子,隨後她搖了搖頭,將白棋放回棋盒裡,“是我輸了。”

兩人的對話全然讓在座的人聽了去,孔夫子最為驚訝,凌兮的棋藝極好,有時和自己對弈尚且能贏個半子一子,對上西月來的世子,居然是輸了?於是孔夫子起身前來查看這局棋,學生之中也不乏好奇之人,紛紛圍了上來。

眾人認真的看着這局棋,參雜着小聲的討論,孔夫子用手捋了捋鬍鬚,拍手大笑,“好棋!好棋啊!周世子棋藝驚人,倒是讓老夫大開眼界!至於凌小姐,算是遇上了對手。”

凌兮已然起身退到後面,被夫子點了名,只是淡然一笑,“是兮兒棋藝不精,殿下真是深藏不露。”

周棋洛沒有接話,只是坐在棋桌前沉默着,靜靜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