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裡的人越圍越多，每個人都在用自以為精湛的演技佯裝自然隨意，可是肢體動作卻出賣了他們巴頭探腦的窺伺——微微前伸的脖頸，歪頭露出的耳朵，以及避免因對視產生尷尬而長期垂下的眼簾。

地鐵報站聲再次響起，身著藏青色大衣的女人將乘客疏散到其它屏蔽門。

“走吧，我們下車。”

聲音輕柔，但語氣嚴厲，沒有半分商量的餘地。

朝有些慌，生怕還沒落腳走出去，門就關閉。事實上他有乘坐地鐵的經驗，只是上一次有陳師傅的兒子陪伴，沒有今日這般被動罷了。

快一點，再快一點。朝十分焦慮，不停地為自己鼓舞：只要踏出這扇門，就不用再忍受四面八方投來的灼熱目光。

所幸，直到他緩緩走下地鐵，才聽到屏蔽門即將關閉的警鳴。

朝剛要離開，便聽到身後“噠噠噠”的腳步聲，是那個女人。

尚有一步之隔時，朝精準預判對方接下來的動作，立即高聲叱喝道，“不要碰我！”

瞬間，時間彷彿靜止，候車乘客被渾厚粗獷的男聲驚到，幾乎全都停止原本的動作，呆愣在原地。

陳師傅早就提醒他，此番出門是一場不見血的戰鬥，比短兵相接更危險。起初他還有些不懂，不過是從俑坑去一趟博物館罷了，先前被帶去過一次，瞥到昔日舊物，心中親切的很，怎會有危險呢？

雖不至步步為營，也的確謹小慎微，卻沒想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

然而，對此身泥塑軀殼的保護高於一切。在即將被他人觸摸面前，萬事都變得不再重要。

“在下無意唐突…”

保住了身體，卻傷到路人。朝欲為方才舉動道歉，發現女人已經退到三步外，正在對著空氣言語。

“醫生您好，這裡是西安地鐵二號線列車乘務員，我的工作編號為61011501。車廂內發現一名患者，症狀為高度臆想，精神錯亂，肢體行動障礙。因其保護意識極強，乘務組成員不敢靠近，請您指派專業醫療隊伍援救。”

兩千二百歲高齡的朝，對現代人常用術語一知半解。但是從女人的語氣中，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的……嫌棄？

果然是因為剛才的行為太過失禮。

不過，來日方長。待他做完正事，躬身請罪便是。

朝轉身欲離，卻聽聞身後的叱喝聲，“你不許走！”

聞聲，朝的心咯噔一下，下意識的愣在原地。所謂天道好輪迴，蒼天饒過誰。捏造他的“父親”曾多次在耳邊教誨，惹天惹地，莫惹女子。此理秦時通，如今尚通。

不知何時，站在四周的不再是普通候車乘客，而是同樣身著藏青色大衣的男男女女。放眼望去，攏共算起來竟然有一什？

對方突然派出這麼大的陣仗，著實令朝吃不消。他畢竟只是個陶俑，沒有真正上過沙場對陣殺敵。何況縱使他身手矯健，也不可能同時防禦對方所有人的攻擊。

相較於人數，對手赤手空拳更讓他頭大。若是泥塑軀殼上被留下指紋，定會被送到小黑屋裡經過細密維修數月。

這時，朝的腦海中浮現起陳師傅雙手捏著精細刀片想他走來的模樣…比青銅更加寒涼的觸感，在他的身體各處遊走，那種感覺實在是太可怕了。

朝凝神目視前方，左腳前出半步，身體緩慢下蹲，已然是全身戒備狀態。左手伸進斜跨口袋裡摸索，朝還留有一記殺手鐧。但兵器指著的應是敵人而非平民，若非萬不得已，他堅決不會取出。

最初發現朝的那位女乘務員知道他抗拒觸碰，於是以儘可能柔和的聲音，試圖緩和朝的情緒。

“我們不會再靠近，請不要緊張，維持原狀等待專業醫療隊到來。”

怎麼可能會不緊張，看他們的架勢，哪裡是將他當做病人，根本是把他當敵人。

敵人……

浩瀚雲煙，馬蹄奔馳，過往的畫面浮現在腦海。還是一抔黃土的朝曾見證過橫掃六合的壯闊和殘酷。

昔年始皇搬政令，施行軍功爵位制。凡行伍中人，不論出身門第，一律按照其所立軍功大小接受賞賜。但凡男丁，為家中妻子，為良田封地，皆上戰場廝殺。

那是一段白刃相接、血流成河的時代。

聽陳師傅說現在再無戰亂，百姓安居樂業。朝是多麼期待親眼看到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可是……

抬頭看到懸掛在半空的方正板子，上面顯示19:29。醒後的朝曾有人教予現代文字，他心中估算，距離約見的時間還有兩刻。

眼看時間越來越緊，不得不想一個可“殺出”重圍的辦法。

朝每邁進一步，眼前的人便會後退一些，在他們的眼神中充滿不解與疑惑。

“請你配合工作，不要再隨意走動。”

“配合工作？那麼誰配合我的工作？”朝的聲音是跨越千年積澱的低沉渾厚，開嗓便具威懾。

“請耐心等待醫療隊伍，接受專業治療。”

“可是，我沒病啊！”

正當兩方爭執不休，從地鐵西側匆忙小跑出幾名醫生、護士，還有幾名緊跟其後，抬著擔架。

對此，朝沒來由的產生抗拒。

那個由兩根棍子和布墊子，像極了昔日戰場搬運重傷兵的東西。不知有多少生命，死在簡陋的破席子上。

他抗拒，也畏懼。醒後的時間太短，還沒看夠世間。

朝往後撤步，口中不由喃喃自語道，“我沒病！”

“朝，是我。”

是陳師傅的聲音？陳師傅不是應該在二號坑給他的同袍修復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不愧是專業隊伍，才到場便能立即使“病人”情緒和緩。見此情形，剛才站在外圍的幾名乘務員終於大舒一口氣。

但是找了一圈都沒有發現那個熟悉的小老頭，本就毫無血色的臉，現在顯得更加滄桑惆悵。

直到周圍乘務員各自散去，一位身材矮小的醫生站了出來。徑直走到朝的面前，摘下口罩。

“真的是陳師傅？”

朝顯然沒有料到他會出現在此地，正欲開口詢問。卻見那瘦巴的小老頭故作神秘的擺擺手，示意朝跟著他先離開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