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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你為何會來此處?”

此時此刻,面對趙太后的詢問,明月低着頭,避開了母親的目光。先前也說過,重生之後,他有兩個憂患,其一是五年後的長平之戰。其二,便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舐犢情深的趙太后。

因為要忙着料理惠文王的後事,還要攝理政務,趙太后每天直到深夜,才能抽出一點時間去探望她的愛子。

每逢這時候,明月常常裝睡,老母親就坐在榻旁,滿是魚尾紋的眼睛久久看著兒子的睡容,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她略顯粗糙的手指輕輕撫摸着他的長髮,或者打着節拍,哼唱起來自齊國故鄉的一首歌謠……

“俟我於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瓊華乎而……”

唱着唱着,她還會突然垂淚,這是因為想起丈夫了。

誰說王室無親情?

每逢此時,明月既想起身安慰,但身體卻努力剋制呼吸,不敢有動靜,直到太后離去,燈燭熄滅,他才能翻過身,苦惱不已。

在她面前,明月總是有一種深深的負罪感,他覺得,是自己奪走了她最心愛的小兒子,竊據他的身體,享受本來不可能得到的母愛。

但這個事實,卻又是絕對不能說出來……

殊不知,明月這一副心虛的架勢,看在他母親趙太后眼裡,卻是委屈的表現……

這敏感而憂慮的少年人啊,見兒子這般模樣,她的心都快碎了。

“明月,我的兒……”

一把抱住明月,趙太后卻先哭了起來,為了掩蓋喪夫後憔悴面容,而塗抹上去的粉黛頓時被淚水沖得一塌糊塗:“方才的那些話,你可是都聽到了?”

“兒都聽見了。“明月沙啞着嗓子回答,雖然他已不是之前的長安君,畢竟身體血肉相連。

這些日子來對時局的擔心,以及對趙太后的愧疚湧上心頭,情急之下,他脫口而出道:

“既然秦攻趙甚急,就讓兒為母后分憂,為趙國分憂,去齊國做人質罷!”

此言一出,繆賢愣住了,而趙太后淚眼婆沙,乍然聽明月此言,卻突然收住了哭聲。

“明月,這是你的真心話么?”

“我……”明月再度低下了頭,五年後的大患,眼前接踵而至的事故,勾心鬥角的宮廷,一切都與前世平靜無奇的生活迥異,所收集的信息還不夠多,他至今無法做出最佳的抉擇。

明月這猶豫的神情,反倒讓趙太后心疼不已,暗想道:“可憐的孩子,剛剛沒了父王,卻又要被當做人質索要,他倒是極為懂事,這些時日,一定是在為此事憂慮吧,如今更主動為我分憂……”

這加劇了趙太后的決心,她雙眉一橫,狠聲道:“我兒,休要聽那些宗室群臣的話!勿怕,天塌下來,有為娘為你擋着,你放心,誰也沒法將你從為娘身邊帶走!”

這下,明月有些傻眼了。

……

雖然主動請纓未成,但鳳台上趙太后對明月的極力維護,反倒將他的心結給解開了。

“既然我欠她一個兒子,那便儘力扮演好兒子的角色,讓她能夠開心顏罷。”他如此想到。

在回寢宮的路上,他放鬆心情,讓潛意識裡長安君的性格顯現出來,盡顯孩童天真,逗得趙太后咯咯直笑。

“母后,兒身體當真大好了,不信你看!”

明月跟在趙太后的輦旁,時而慢走,時而小跑,時而又折下台榭旁抽芽的桂枝桃枝,驚飛在宮闈天井裡停歇的鴉雀……

雖然走得臉頰通紅,流了一些汗水,但這健康活潑的姿態,卻是過去幾個月里,病怏怏的長安君從未有過的。

趙太后看在眼裡,喜在心頭,為了兒子的身體,她不知在深夜裡翻來覆去醒來過多少回。她曾對着趙國信奉的霍泰山神、趙氏列祖列宗,甚至是她故鄉齊國的八位神主祈禱過:

”若能讓我兒痊癒,哪怕要了老婦的命作為代價,也在所不惜!“

如今見明月健康如初,她心裡的一顆大石頭啊,總算是落下來了。

與來時的心情沉重不同,回程時趙太后心情輕鬆了許多,是夜的饗食,也因為明月在她對面大快朵頤,而多喝下了一碗粥。

宮廷規矩,食不言,放下匕箸,接過葛巾擦了擦手後,明月才說道:“兒是無恙了,但母后也要照料好自己的身體。”

放在後世,趙太后年紀不算特別大,但在平均壽命只有三四十的戰國,完全可以自稱一聲老婦了。她腿腳不好,只能坐在輦上出行,而明月看她去掉粉黛後,比起初見時的美麗端莊,可憔悴了許多,不免勸她道:

“母后平日不能只喝淡粥,也得吃少許喜歡的食物,比如說蔬果。”

趙太后盯着滿案幾的美食,卻一點食慾都沒,她嘆了口氣:“知道,只是胃口不好,吃不下啊。”

明月認真地說道:“食慾跟腸胃有關,母后不可整日坐在案幾前勞碌,不如將國事跟王兄和宗室、將相們分擔些,待到天氣晴朗時,由兒子陪着你稍微走動走動,這樣才能對身體好。”

趙太后笑了起來:“我兒不但懂事了,還明白了不少事理呢。”

隨即一瞥旁邊伺候的繆賢:“宦者令,是你教公子的?”

繆賢嘿然:“老僕是下賤的笨人,哪教得了公子?還是長安君天生繼承了太后的聰慧,又生了一顆純孝之心,太后可有福了。”

說完他看了一眼明月,微微一笑,二人心照不宣。

長安君從先前那個無憂無慮,恃寵而驕的小公子,變為極為懂事的早熟少年,甚至會關心國家大事,在繆賢看來,這並不奇怪。因為三十年前,他也見證了一個人繭化成蝶般的蛻變……

那是名為沙丘宮變的巨大動蕩,年未滿二十的趙惠文王一夜之間經歷了許多事情:長兄代安陽君公子章篡奪王位發動兵變,趙相肥義被殺,趙臣群起而攻安陽君。安陽君失敗後躲入趙武靈王的沙丘行宮,李兌、公子成平叛成功後,卻索性連趙武靈王也不放過,盡出行宮中人,不留一粒糧食,圍了三個月,將他活活困死在沙丘……

一代梟雄趙主父,就這麼窩窩囊囊地沒了,據說臨死前還在極力攀爬,想要掏樹上的鳥蛋吃……

接着,李兌、公子成獨攬朝政,世人但知奉陽君李兌而不知趙王,惠文王形同傀儡。

正是在那痛苦的時期里,還是一個小寺人的繆賢,見證了惠文王從一深宮孺子,蛻變為沉穩內斂的君王……

與今日情形,何其相似啊。

趙太后好不容易心情大好,繆賢不敢提及先王,明月倒是乘此機會,主動問起了一件事。

“母后。”

乖巧地幫趙太后捏着酸痛的肩膀,他輕聲問道:“母后不願兒去做人質,兒很高興。但此番秦國進攻趙國,若無齊國的幫助,趙國要如何抵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