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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來的一夜更加完滿。他們從情意纏綿的膠着狀態走進了輕鬆歡快的又一個新的境界,開始有興緻談笑逗趣互相開心。黑娃把在馬號里聽到的長工頭李相講的酸故事複述給小女人,小女人樂得笑得幾乎岔氣,愛撫地擰着掐着捶着黑娃,嘴裡嗔罵著:“黑娃你跟那些瞎熊長工學成瞎熊了!”黑娃得意地笑着問:“姐呀,聽說你給郭掌柜泡棗兒是不是真事?”小女人順手抽了他一個嘴巴,抽得很重不像玩的。黑娃啞了口,後悔自己忘乎所以說錯了話。小女人隨之就座起來,把那個尿盆拿到黑娃跟前。黑娃欠起身一瞅,黃蠟蠟的尿裡頭飄着三顆棗兒,已經浸泡得肥大起來。小女人憎恨地說,提到泡棗的事她就像挨了一錐子。大女人每天晚上來看着監視着她把三隻干棗塞進下身才走掉,她後來就想出了報復的辦法,把干棗兒再掏出來扔到尿盆里去。“他吃的是用我的尿泡下的棗兒!”小女人說著,又上了氣,“等會兒我把你流下的屄給他抹到棗兒上面,讓他個老不死的吃去!”一提到郭舉人,黑娃就有點怯。小女人氣過之後就哭了:“兄弟呀,姐在這屋裡連只狗都不如!我看咱倆偷空跑了,跑到遠遠的地方,哪怕討吃要喝我都不嫌,只要有你兄弟日夜跟我在一搭……”黑娃壓根沒有想過往後的事,支吾說:“姐呀,你甭急……我還沒想過跑……咱明黑間再說。”小女人說:“兄弟你甭害怕,我也是瞎說。我能跟你相好這幾回,死了也值當了。”

黑娃有點沉重地回到馬號,開始思謀怎麼辦?翻牆跳院偷偷摸摸的相會總不是長遠之計呀!這時候,馬號的門板敲響了,黑娃忙問:“誰?”一個沉穩平實的聲音答:“我。”黑娃聽出郭舉人的聲音就有點慌,瞬即僥倖地想:他要是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肯定到當場捉姦,不會等他回到馬號的。他裝出睡意惺忪的樣子拉開門閂。郭舉人走進來說:“點上燈。”黑娃怕自己臉色不好不想點燈,郭舉人堅持要點燈,他就拼打火石點着了油燈。郭舉人背抄着雙手,站在對面說:“你剛才做啥去了?”黑娃慌了:“我肚子壞了上茅房……”郭舉人冷冷地說:“茅房不在那邊,再說也不用翻牆。”一切僥倖都被粉碎,事情完全敗露了,黑娃眼前一黑,幾乎跌坐下去:“掌柜的,你說咋樣處治——”郭舉人一擺頭說:“要是想處治你,剛才我就當場把你捉住了,不會讓你跑回馬號來。處治你還不跟蹭死一隻臭蟲一樣容易?這事嘛,我不全怪你,只怪她肉臭甭怪旁人用十八兩秤戥。她一個爛女人死了也就死了,你爸養你這麼大可不容易。門面抹了黑,怕是你娃娃一輩子也難尋個女人了。”黑娃這時完全崩潰了,抬不起頭也說不出話。郭舉人說:“這樣吧!我把你前半年的工錢給你,你另到別處找個主家去。記住,日後再甭做這號丟臉喪德的事了。”說著從腰裡摸出幾塊銀元擱到炕邊。黑娃忙說:“你不處治我就夠了我的了,錢我不敢拿。掌柜的你真是個好人,我……”黑娃腿一軟就跪下了。郭舉人不以為然地說:“這事權當沒有發生過。再不提了都不說了。你把錢拿上走吧。現在就走。”黑娃不敢拿錢又不敢不拿,把錢拿了裝進口袋,背起來時的褡褳,向郭舉人深深鞠了躬就走出馬號的門去。

黑娃走到村巷的轉彎處不由得回頭瞧瞧,馬號的窗戶仍然亮着燈火,郭舉人今晚得親自侍守牲畜了。他心裡很難過,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做下這種對不起主人的事,自己還算人嗎?他出了村子就踏上往南去的路,忽然想到回去怎麼給父親交待?旋即又轉折到往西的路上去了,走得愈遠愈好,隨便找一家缺人的主戶熬活就行了。走到一條小河邊,黑娃蹲下來脫鞋,聽到後邊有腳步聲,回頭一看,兩個黑影朝他跑過來,邊跑邊喊着:“鹿相,等等有話說。”黑娃拎着鞋等着。星光下,黑娃辨出來人是郭舉人的兩個親門侄兒,跑得氣喘吁吁,一前一後把黑娃夾在中間。一個說:“你怎麼鬆鬆泛泛就走呀?”黑娃說:“掌柜的叫我走的。”另一個插嘴說:“叫你走是叫你走遠點,甭臭了一個村子!”黑娃什麼已不再想,只覺得走投無路了。一個罵:“你個驢日下的六畜!”另一個罵:“今黑把你狗日的皮剝下來綳鼓!”罵著就拉開了架式。黑娃被打了一拳,背後又挨了一腳。他忍着躲着,終於瞅中機會,照一個的臉上迎面砸了一拳,手感告訴他擊中了對方的鼻子,那個人趔趔趄趄退了幾步被河灘上的石頭絆倒了。他一揚腿就踢到另一個的襠里,那人哎喲一聲蹲到沙灘上了。在他們重新撲上來之前,黑娃轉身撲進水裡,一躥就順水漂走了。

黑娃爬上岸時,辨不清到了什麼地方,肚子餓得咕咕叫,循着甜瓜的氣味摸到沙灘岸上的一個瓜園裡,摸了幾個半生不熟的甜瓜,又順着河岸上的小路往前走。他嚼着有一股草汁味兒的尚未熟透的甜瓜,皮兒瓤兒籽兒全都咽下去了。郭舉人暗地裡派兩個侄兒來拾掇他,掐死勒死或者用石頭砸死扔到水裡就消除一切痕迹了。黑娃現在再不覺得對不住郭舉人了,這兩個蠢笨傢伙的行動反倒使黑娃解除了負疚感,只是在心裡叫苦:娥兒姐不知要受啥罪哩?

他漫無目的地朝西走去,天明了仍不停步,走得愈遠肯定愈安全。午飯時分,估摸已經走出百餘里了,黑娃就在一個不大的村子裡停下來,打聽誰家需要雇長工,短工也可以。有人好心告訴他,前邊一個叫黃家圍牆的村子,有個叫黃老五的財東,剛剛辭退了一個長工正需要僱人,不過那主兒有點嗇皮,年長人罷咧,年輕人怕受不下。黑娃已是飢不擇食慌不擇路,只要他是個人我就能受下。

在黃家圍牆黃老五家幹了半個月活兒,黑娃就看出黃老五嗇皮果然名不虛傳。黃老五天不明就呼喊他下地,三伏天竟然不歇晌,而且理由充足:“難得這麼硬的日頭,鋤下草一個也活不了,得抓住這好日頭曬草。”如果不是大雨澆得人睜不開眼,黃老五仍然有說詞兒:“哈呀真好!下這種濛絲兒雨才涼快了,幹活才不熱了。”黑娃不在乎,再說黃老五本人也不歇晌也不避雨陪着他一樣干。黃老五吃飯也是一天三頓陪着他,除了晌午吃一頓稀湯麵全部都是雜糧,包穀黑豆稻黍豌豆變換着蒸饃。包穀饃倒罷了,黑豆面兒無論蒸的饃饃或是烙下鍋盔,都改不了貓屎一樣黑的顏色,也去不掉那股苦焦味兒;豌豆面饃饃茬口硬,咬一丁點就嚼得滿口沙子似的硬粒兒,吃下以後就生屁。黑娃和黃老五上地去的路上屁聲此伏彼起,黃老五自己也笑了:“黑娃你聞一聞這屁不臭。豌豆生下的屁不臭。麥子面生的屁臭得噁心人!”黑娃不久也就明白,黃老五其實也是個粗笨莊稼漢,憑着勤苦節儉一畝半畝購置土地成了個小財東,根本無法與郭舉人相比。但最使他難以忍受的不是幹活的勞累和吃食的粗劣,而是一種無法忍受的舔碗的習慣。在黃家吃頭一頓飯時,黑娃就看見了黃老五舔碗的動作,一陣噁心,差點把吃下的飯吐出來。以後再吃飯時,他就加快速度,趕在黃老五吃畢舔碗之前放下筷子抹嘴走掉,以免聽見他的長舌頭舔出的吧唧吧唧的聲響。這天午飯後,黃老五用筷子指點着凳子說:“鹿相你坐下,甭急忙走,我有話說。”黑娃重新坐下來。黃老五說:“把碗舔了。”黑娃瞅着自己剛剛吃完了糝子面兒的大碗,殘留着稀稀拉拉的黃色的包穀糝子,幾隻蒼蠅在碗里嗡嗡着,說:“我不會舔。我自小也沒舔過碗。”黃老五說:“自小沒舔過,現在學着舔也不遲。一粒一粥當思來之不易。你不舔我教你舔。”說罷就揚起碗作示範。他伸出又長又肥的舌頭,沿着碗的內沿,吧唧一聲舔過去,那碗里就像抹布擦過了一樣乾淨。一下接一下舔過去,雙手轉動着大粗瓷碗,發出一連串狗舔食時一樣吧唧吧唧的響聲,舔了碗邊又揚起頭舔碗底兒。黃老五把舔得乾淨的碗亮給他看:“這多好!一點也不糟踐糧食。”黑娃說:“我在俺屋也沒舔過碗。俺家比你家窮也沒人舔碗。”黃老五說:“所以你才出門給人扛活兒!要是從你爺手裡就舔碗,到你手裡剛好三輩人,家裡按六口人說,百十年碗底上洗掉多少糧食?要是把洗掉的糧食積攢下來,你娃娃就不出門熬活反是要僱人給你熬活羅!”黑娃的胃腸早已隨着黃老五的舌頭伸出縮進攪動起來,一陣陣噁心,話也說不出來。黃老五說:“鹿相你這娃娃事事都好,幹活潑勢又不彈嫌吃食,只有不會舔碗這一樣毛病。你知道不知道?頓頓飯畢你先走了,我都替你把碗舔了。你只要從今往後學着舔碗,我就雇你干三年五年,工錢還可以往上添。”黑娃說:“哪怕不要工錢,我都不舔碗。”說罷就轉過身走了,走到過道轉過身,黃老五抱着他的碗舔得正歡。黑娃看見別人舔自己的碗更加難以容忍,哇的一聲吐了。隨後居然成了一種毛病,他一看見黃老五的嘴唇就想嘔吐,整得他乾脆拿上兩個饃饃躲到牛圈裡單獨吃了。他終於忍受不住,咬咬牙捨棄了一月的工錢,吃罷早飯藉著單獨上地的工夫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