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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香花雖然是換過“芯”的,但這具身體小時候的記憶保留了一些,她也知道。

韓妙真還在的時候,香花的日子其實過得相當不錯,吃的還可以,至少不用餓肚子,穿的雖然不是綾羅綢緞,但也厚實暖和,至少一看就是爹疼娘愛的小孩。

“那些年過得很艱難。後來我也聽說了一些,她原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哪裡做過農活?可如今不僅學會了洗衣做飯,還跟着我一起下地幹活,晚上還要照顧香花,累得人都瘦了一圈兒,可那些年她笑得很多。她還把她從家裡帶出來的唯一一樣東西給了香花。”

香花點點頭,她掏出脖子上掛着的銀鎖,道:“這是娘親留下來的唯一一樣東西。”

那把銀鎖樣式古樸又小巧,雖然年代久遠,但因為保管得很用心,反而更加銀光閃爍。

成林昌陷入往事,平常含蓄內斂的一個人竟然由內而外地洋溢着幸福的光彩:“那段時間,我和你娘盤算過以後的事。我們剛剛分家出來,有兩間屋,三塊地,這是開始。等你們姐姐長大一些,我就再去外面做活。我年輕,有力氣,賣力幹個兩三年,就能把屋子翻修一下,要是再能買得起一塊良田那就更好。”

“我還想着給你娘買一支筆和一疊紙,她很少對我說起她家的事,但我經常看到她發獃,偶爾還會在地上寫寫畫畫。我知道她會寫字的,筆墨紙硯的價格我也打聽好了,我想,房子的事能緩緩,先給你娘把紙筆買了。”

香苗笑嘻嘻地看了一眼東林和香花,用口型誇張地說“瞧瞧咱們爹噢,一個大情種!”

香花忍不住莞爾一笑——沒錯,他爹在他們面前總是踏實沉穩得近乎呆板的,萬事以家裡為重,誰能想到他也有不顧一切、只想用一顆真心溫暖另一個人的時候呢。

“等我想出去做工時,卻發現你娘又有了身孕。而且這一回比之前吐得還厲害,肚子也更大些,村裡的老人都說這是個雙胞胎,我放心不下就留下來了。”成林昌說話速度開始變慢,“你娘身子弱,懷上東林和香苗之後瘦得厲害。買雞和魚給她吃,她又覺得腥得厲害,吃上幾口就不肯吃了。我當時想你娘之前撞到了頭,氣血大虧,雙胞胎可能不太穩,萬一出了事,我只能……只能保你們娘。”

成林昌說到了這裡,有些愧疚地看了看東林和香苗。

香苗道:“爹,我們明白的。”

東林也點點頭。

成林昌說到此處,眼圈兒又有點紅,似乎當年的往事就在眼前。

“快兩個月的時候,她不小心跌了一跤,當時大夫來看就說不太好,說這一胎胎像不穩,最好不要,橫豎我們年輕,喜歡孩子以後再要不遲。可你娘說,既然生在了她的肚子里,她說什麼也得試上一試。為了讓孩子平安長大,你娘捏着鼻子喝了許多魚湯和雞湯,好不容易熬到足月的時候,你娘就像個葫蘆,個子瘦小,肚子卻很大。”

香花大約明白成林昌擔心的是什麼,她娘當時那樣的情形,是很可能難產的,比保大保小更難的,是很可能一屍兩命。

成林昌抹了一把臉,沉重地說:“謝天謝地,東林和香苗總算平安地生了下來,可你們娘親卻活活地疼了兩晚上,孩子生下時她已經沒力氣了,血流了一床……”

他說到這兒喉嚨一陣哽咽,當時慘烈的景象還歷歷在目。

“……你娘真是好樣的。”成林昌緩過來了些,眼睛濕濕的說,“我晚上守着你娘,生怕你娘撐不住就去了,可你娘就憑着一口氣撐了過來……等滿月的時候,你娘已經能下地走動了。”

故事到這裡似乎應該柳暗花明,可香花卻知道,陰魂不散的衛起已經在路上了。

“我說要給你娘買一些紙筆,她雖然很開心,但看了看東林和香苗,還是讓我改成買布料,給兩個娃娃做衣服。我着實心疼她,就悄悄把買布的錢買了紙筆。”

成林昌愧疚地對東林和香苗道,“我想着香花的小衣服都還算新,等以後有了錢就趕緊給你們買布料做新衣服,可你娘才剛從生死關口回來,我想給她買一些她喜歡的。”

東林點頭道:“爹,我們都明白的。你和娘做得很好了。”

成林昌笑了笑,接著說:“當年我懷裡揣着買來的紙和筆回去,想給你娘一個驚喜。卻發現你和香苗兩個小娃正嗷嗷直哭,香花當時也才丁點兒大,正在門口口口聲聲叫娘……我屋前屋後找了一圈兒,也沒看到你娘。”

是,當時衛起以他們的性命為要挾,強行帶走了韓妙真。

“你奶奶好歹把你們幾個給看住了,我找了你們娘親一天,整個村子內外都找遍了,後來連幾座山頭也都找了一遍,但還是沒找到你娘。有人說你娘受不了苦日子,跟人跑了,還口口聲聲說那個男人穿着多麼華貴,我卻一點都不信,我知道你們娘親不是那樣的人。”

東林和香苗都沉默着專心地聽。他們在心裡好奇了那麼久的娘親,他們無數次追問的始亂終棄的原因,都一點點浮出水面。

“後來,是鐵柱爺爺看不下去,說你娘確實是跟着一個男人走了,他放牛時親眼看到的。但你娘起初是不願意的,也不知那男人說了什麼,她才勉強地跟着去了。”成林昌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娘是有苦衷的。也許那個男人是來救她的,要是這樣,我也就罷了。可如今,竟然是這樣……”

成林昌沉寂多年的情感的弦在今日被輕攏慢捻抹復挑,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奏了個遍,到此時終於再綳不住,掩面而泣。

香花和香苗也情不自禁地落了淚,東林把頭轉向一邊,眼淚也已經在眼眶裡泛濫了。

一時之間房間里沒有人說話,只有啜泣和無聲飲泣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香花遞了手絹給他們,輕聲道:“爹你放心,娘這些年也不算孤獨,她的牌位一直都有人供奉香火,每天晨鐘暮鼓……她只是太不容易了,又放不下咱們,我們一起接娘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