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遇一愣。

這樣的千古難題難道不值得一說嗎？

皇上疲憊地捏了捏鼻樑，提起精神道：“這些都是細枝末節，有一萬種法子去解決。朕現在想和你說的，是香花的身份。”

香花的身份？

香花自己說的：“說什麼公主的義女，只是錦上添花而已。”

她在家裡也並不喜歡什麼人服侍，能做的一應都是自己去做。

“朕聽聞香花很有才能，憑一己之力就能賺下家業，也有高瞻遠矚，能興辦學堂、修路築壩，更有一顆濟世之心，能扶持周邊貧困的村落，她的美名遠揚，也是公主的考慮之一。”

皇上點到即止，只說：“先前有亂臣賊子，你與香花做得很好，朕知曉你們不在乎錢財富貴，但這名聲卻不是想捨棄就能捨棄的。”

只要還活在世上，只要還有所求，那就離不開“名聲”二字。

皇上也着實想不透，入主東宮、成為天下之主難道不好嗎？為何楊遇推三阻四，難不成這比上戰場還可怕？

但在楊遇看來，打仗比做皇帝容易太多了。他也不理解皇上為何要苦苦相逼，一定要他這個半吊子來做皇上，衛曦不比他好嗎？

有名聲固然是好，但若是只拿得起，放卻放不下，那這名聲那個不也等同於枷鎖嗎？

兩人默默對視一眼，彼此都起了打開天窗說亮話的念頭。

或許真是冥冥當中的一點血脈相連，二人都從彼此眼中讀出了對方的意思。

皇上先開口道：“那玉佩的來歷，想必你已經知道了吧。”

楊遇緩緩點了點頭。

楊運的聲音一直在腦子裡叫他快住口，楊遇一把把他扒拉開了。

“你帶來了嗎？”

“那玉佩我幾年前落難之時已經丟了，如今說是被香花撿到了，暫且沒去問過。”

如今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太平，誰都不願意打破。要是那玉佩輕易現世，說不得又會引起怎樣的動蕩，沒有人願意再來一次。

皇上年紀是真的大了，很多事不太願意深究，繼續問道：“你見過淑妃的畫像嗎？”

自然是沒有。

皇上兀自笑了兩聲，道：“本想帶你去她以前住的地方看看的，想想還是算了。你隨朕過來。”

楊遇頓了一下，還是跟過去了。

皇上走入內室，握住椅子扶手上的一個裝飾輕輕一搬動，就見對面的一個高櫃緩緩往邊上移動，露出裡面的一間小耳室。

皇上先走了進去，楊遇慢一步一起跟了進去。

耳室當然是不大的，只放得下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室內陳設也沒什麼出奇，就是牆上掛了一幅畫。

是一幅美人圖。

畫上的女子輕輕低垂着頭，雙眸看着一邊荷葉上的一隻蜻蜓，花容月貌這些詞語用在她身上竟然有點俗了。她的頭髮和服飾一一描摹細緻，宛然栩栩如生，下一刻似乎就要抬眼對他們說話似的。

皇上沒說話，楊遇卻已經猜出來這就是淑妃。趙武對他說過，他的眼睛和淑妃是很像的。

皇上痴痴地盯着畫像看了一會兒，才嘆息一般地說：“朕對不起她，也無顏見她。”

楊遇沒吭聲。一是因為不知道皇上是真心還是假意，二是這本來也是事實。

“當初皇后處處刁難她，朕不是不知道，也想過法子整治皇后。可宰相到底對朕有知遇之恩，朕不能下狠手。”

楊遇垂着眼，神態和畫上的淑妃有些相似。

他雖然沒怎麼踏足後宮，但也知道皇后為何一直沒有子嗣。皇后先天體弱是一方面，皇上讓人暗中動了手腳是另一方面。起初也還留了一點餘地的，等到衛起和皇后聯手害死淑妃，這最後的一線生機也沒了，皇后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

更可笑的是，這事許多大臣都略有耳聞，或許顧亭甫也知道，但所有人都瞞着皇后，誰要是敢說出一個字絕不是鬧着玩的。外人覺得皇后自作自受，顧家的人卻知道這是騎虎難下，還能怎麼著，能糊塗一輩子就是造化了。

“可朕的淑妃一直是極聰慧的。朕一直不肯相信她就這麼死了，我們的孩子就這麼沒了。你能回來，是淑妃冥冥之中有靈啊。”

楊遇沒急着打斷他，後面還有話說。

“這幅畫是她剛入宮的時候朕給她畫的。”皇上臉上露出追憶往昔的神色，“當時朕朝堂上事情頗多，按下這頭翹起那頭。朕那日約她在後花園見面，改着摺子就忘了時間，等常侍提醒才急匆匆往那裡趕，以為她或許等得不耐煩回去了。可朕過去的時候，淑妃就是這樣站在荷塘邊，看着一隻蜻蜓，一點兒沒有焦急。”

“後來朕問她那日為何不先回去，再派個宮女過來提醒朕。她笑了笑說，她知道朕一定會去，無論多晚都會去。”

楊遇抬頭看了看那副畫像。淑妃的確是個溫柔且堅韌的女子，這話也像是她能說出來的。

“她走了之後，她的宮殿也一直保留原狀，從沒人動過。旁人或許覺得可笑吧？斯人已逝，這腔深情是做給誰看的呢？”

楊遇默默地看了皇上一眼。

皇上又低聲自問了一遍：“是呀，做給誰看的呢？”

末了自己回答道：“大約是做給自己看的吧。”

見皇上要轉回身來，楊遇立即恢復成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

“朕聽說你還活着的時候，你都沒法想象朕有多歡喜。”皇上眼底涌動着一點淚光，咳嗽了一聲道，“朕就知道，朕的淑妃一定不會把朕孤零零一個留在這世上的！”

楊遇沒見過皇上如此情緒激動，到了嘴邊的話一時也沒說得出來。

“就當是你心疼一下朕這個行將就木之人，就留在朕的身邊，好嗎？”

這話不好拒絕。就算是萍水相逢，路遇了這麼一個可憐的老人家，楊遇也是要把他平安送回去才能放心的，何況這到底和他有直接的血緣相連。

“無論我身在天南海北，只要皇上有需要，有召必回。”

這話也說得明白。讓他認皇上這事兒不現實，但他會牢記這皇宮大內還有一個可牽掛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