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寂滅浮屠”一收,陣盤中的柳曉暮才終於停下縱躍閃躲之勢。四爪叉開,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氣。

魚腸劍長不盈尺、寬不盈寸,對上王縉那三尺來長的承影劍,本是極為吃虧。但柳定臣意出塵外,掐訣默誦了一段劍咒,魚腸劍便脫手飛出,凌空與承影劍斗作一團。

一息之內,兩柄千年古劍交擊數招、鏘然作響,霎時間,桃林中儘是劍鳴之聲。

楊朝夕立在一旁,看得目眩神驚。方才與王縉拚鬥之時,只覺他劍法勢大力沉、狠辣兇險,應是一套適宜戰陣殺戮的克敵劍術。此時再看,卻覺這劍法恍若龍翔鳳舞,兼具殺伐果決與靈動飄逸,竟是一套頗為高明的劍術!

而柳定臣手中魚腸飛劍,好似鷹隼游魚,穿梭往來、迅疾凌厲。王縉長劍如龍、劈掛點刺,也不過護住身前六尺;但魚腸飛劍左右跳轉、上下翻騰,卻撐開兩三丈的攻殺範圍,令承影劍無法近身。

兩下相較,優劣自顯。不過數招,王縉已是守多攻少,勉力支撐而已。

楊朝夕獃獃觀瞧片刻,便見陣盤中柳曉暮化成的碩大赤狐,正茫然四顧、口吐人言:“小道士,可還安好?”

楊朝夕這才恍然,原來他們在陣外看她一目了然,而她困在陣中、只能聽到陣外動靜,卻看不到陣外情形。於是忙應聲道:“還好。柳前輩來得正巧,已將那王宮使打得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曉暮姑娘,這陣法如何攻破?你可有良策?”

柳曉暮勉強抬起狐頭:“倒有一法,須借你件東西方可一試。你先入陣中,姑姑才好與你細說……”

不待柳曉暮說完,崇化寺惠從禪師當即打斷道:“楊少俠既是‘中間人’,行事做派、還望三思!祆教非但妖言惑眾,又借胡商資財收買人心,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今日你若敢助這妖物脫困,不僅是與洛陽釋門為敵,更是與洛陽官民為敵!”

楊朝夕見這和尚有些面生,卻是鬚眉齊抖、慷慨激昂,一副義正詞嚴的氣勢。不禁好笑道:“這位禪師,王宮使公然失信,對祆教眾人刀兵相向,便是光明磊落咯?我這‘中間人’既不能說合兩方,如今道友有難、怎就不許我出手相救?”

惠從禪師雙眉一擰、伸出左臂,攔在楊朝夕身前,怒聲斷喝道:“妖人自來奸詐,豈可信義相托?唯有斬除乾淨,才得世道光明!貧僧奉勸楊少俠,莫要執迷不悟!”

“哈哈!好個‘世道光明’。大和尚能將殺人害命、說得這般振振有詞,小道甘拜下風!只不過、小道偏偏看不慣有人出爾反爾、恃強凌弱,定要管上一管。大和尚若想動手,悉聽尊便!”

楊朝夕說罷,雙足一滑、頃刻便沖入陣中。

七個僧尼各守禪杖、口誦經文,眼見楊朝夕闖入陣盤,卻都分身乏術、無能為力。只得加緊誦經,繼續將體內罡氣、徐徐導入禪杖寶珠之中。

楊朝夕甫一入陣,只覺四周皆是茫茫金霧,除了看不清陣盤外的情況,卻也沒什麼異樣感覺。柳曉暮那碩大狐身、便蹲趴伏在不遠處,正無精打采地舔舐 着前爪的傷口。

楊朝夕走到那相當於三顆馬頭大小的狐首前,努力壓下心中悚然,拱手行禮道:“曉暮姑娘計劃預備破陣?還望示下!”

曉暮狐首微抬,眨了眨拳頭大小的紅瞳:“小道士,姑姑此番失算,只好拉你入局。現下想要脫身,須借你些純陽之血一用,才好恢復內息、動用我狐族神通‘媚眼如絲’。只是……過程會有些痛楚,你可能忍得?”

楊朝夕沒來由地打了個冷顫:“曉暮……姑娘,你竟是要喝我的血?那、那麼,一碗可夠用?”

柳曉暮吃力地翻了個白眼,意思十分明顯:我這麼大隻,你那幺小個,只給一碗血、你覺得夠么!

楊朝夕登時面色複雜起來:“這……曉暮姑娘,是你教的小道,英雄……英雄救美、量力而為,沒必要捨命……至多四碗血!不能再多啦……我黃師兄說,人身上約莫有一十六碗血,若一直失血、超過五碗,便有性命之憂……”

“十六碗血么?倒是夠用了……”柳曉暮喃喃自語道,一雙紅瞳瞬間亮了起來,張口急道,“小道士,莫再囉嗦,快將手臂伸過來!”

楊朝夕心中忐忑,但見她遍體鱗傷的慘狀,還是慢慢將左臂袍袖擼起、露出精健有力的小臂。旋即徐徐蹲坐下來,遲疑地將小臂伸了過去……噗!嗤!

“啊——”

牙齒嵌入筋肉的痛楚,疼得他幾乎要跳起來。然而左臂被柳曉暮一口咬住、掙脫不得,身體扭動了半晌,卻只得乖乖癱倒。

幾息後,柳曉暮牙齒鬆開,被她巨口噬咬的疼痛、才略略減輕了些。便在此時,楊朝夕明顯感到一條黏糊糊的舌頭、托在了左臂下方,柳曉暮狐唇含緊、已開始大口吮吸起來。

楊朝夕只覺左臂一涼、筋膜開始抽搐,體內血液飛快流失。開始渾身有些發脹,漸漸胸中湧起一陣煩悶噁心,到得最後,只覺渾身氣力似乎被血液抽離,金光世界天旋地轉、頭暈目眩,只想沉沉睡去。

“小道士?小道士!打起精神,莫要昏睡。若當真睡著了,這輩子都別想起來啦!”

一陣清泠悅耳的呼喚聲響起,牽拽着他就要鬆懈下來的意念。似乎還有什麼、正不停拍打着他的臉頰。

楊朝夕渾渾噩噩“嗯”了一聲,只覺身體被毛茸茸的物什扶起、勉強盤坐起來。旋即一道暖烘烘的內息,透過後心、湧入他中丹田內。彷彿烈火烹油,登時攪得體內先天、後天二氣一片躁動。

躁動的二氣交纏一處,又開始順着小周天潮奔浪涌。便是那株懶洋洋的道種,見狀也蠢蠢欲動起來。歡愉到發顫的枝葉、興奮地延伸開來,貪婪地捕捉回先天之氣、凝為汁液,當做澆灌自身的養料,一點點壯大着根苗。

像是過去了許久,又像是只過去了幾息工夫。楊朝夕緩緩睜開眼來,身上湧起濃重的虛弱感。驚鴻一瞥間,卻見兩叢橘紅色尾尖、正托在自己腋下,荷着身體的大半重量。背脊上似乎還抵着只毛茸茸的獸爪,就觸感來看、似乎比熊掌也小不了多少……

伸出左臂一看,被咬開的幾道觸目驚心的齒印、已然結痂,剛剛發生過的事情,瞬間便在腦海中被喚醒。

楊朝夕嚇得一個激靈,當即從地上跳將起來。轉身一看,不由又嚇出一身冷汗:“曉、曉暮姑娘……我還活着?”

柳曉暮巨爪捂着狐口,又“咯咯咯”笑得前仰後合。笑聲中氣十足,暗蘊陰元之氣,震得楊朝夕一陣心悸。笑罷才道:

“小道士既然已醒,咱們也該出陣了!還記得在熊耳山時、姑姑吹的那曲《破陣樂》嗎?”

楊朝夕揉了揉發暈的腦袋,一頭霧水道:“自是記得。曉暮姑娘難道又要用那‘九韶八音功’來亂敵心志?”

柳曉暮卻拋來一顆黑不溜秋的鵝卵,不待他接住、便已開口笑道:“姑姑馬上便要使出狐族神通‘媚眼如絲’,破陣易如反掌!故而心中愉悅,想要歌以詠志。咯咯!小道士只當給姑姑助興如何?”

楊朝夕一把接下。卻見那黑黢黢的鵝卵上,印着兩排大小不一的孔洞,才知是那日兩人合力燒制的陶塤。不禁撇撇嘴道:“聖姑好雅興!小道答應你便是。”

柳曉暮又是掩口輕笑,只不過巨爪捂着狐口的模樣、委實有幾分驚悚。

楊朝夕心中哀嘆:這個狐妖也不知吸了他多少純陽之血,身上被“寂滅浮屠”射出的創口,竟都縮小了許多。一雙血瞳神采奕奕,哪有半分重傷垂死的模樣?

便在此時、柳曉暮人立而起,碩大的狐身聳起近三丈高,似乎要突破金色霧氣的桎梏。卻見她兩隻前爪、揮作殘影,瞬息間便掐出九道指訣。指訣頭尾相連,卻是反覆不絕。楊朝夕瞧得眼熟,卻是每個道修都曉得的“六甲秘祝”:臨、兵、斗、者、皆、陣、列、前、行!

與此同時,柳曉暮狐口歙張,一串奇異的音符向西面流出,似是巫覡招魂、又似比丘梵唱。聲音不大、卻盪人心魄,頃刻間將七個僧尼的誦經聲壓了下去。

楊朝夕身在陣中,更覺頭腦嗡鳴、煩惡欲裂。便要伸手捂耳時,才想起手上那團陶塤,當即強忍不適、湊上唇去。

氣息吞吐間,一曲激越鏗鏘、卻也雄渾悠揚的曲子,在嘈雜群聲中異軍突起。夾着催征的鼓點,驅使着鐵騎刀槍,向著來犯之敵衝殺而去……

胡天八月,暮雪紛飛。單于遁逃,將軍凱旋!人生如是,何其壯哉!

楊朝夕沉醉在《破陣樂》中,渾然不知柳曉暮掐過指訣、誦罷咒語,一雙血瞳已起了難以言述的變化:

鳳眸含媚,碩大狹長,瞳仁閃爍、散射出絲絲縷縷的紅芒!

萬千紅芒飄散而出,宛如萬千根虛不受力的蛛絲,藉著溫軟的東風、向四面八方盪去。遇到拄着禪杖、猶自誦經不休的僧尼,便彷彿尋到了落腳處。開始如菟絲子一般,纏住他們的脖頸、指掌、肩肘、僧履……

開始只在僧袍、袈裟等處,蔓延盤繞成一片片奇異的花紋。漸漸地積少成多,紅芒已將七個僧尼、包裹成七隻人形血繭,彷彿尚未蛻變而出的蝶蛹,立在地上、說不出地詭異瘮人。

然而“血繭”卻還有呼吸,只是愈發急促。彷彿七個僧尼皆墜入無盡夢魘之中,身不由己、又險象環生。修行多年的禪功,到這一刻,終於紛紛破防。先是妙靜師太、接着是不眠和尚、然後是妙恆師太……不過數息後,除了靈澈方丈還在苦苦支撐,其餘僧尼皆已倒地不起。

中招僧尼身上的“血繭”,早滲入體內。一時間有人狂喜、有人暴怒、有人哀戚、有人驚懼……

壓抑多年的心魔、似被這紅芒釋放出來,平日里風輕雲淡的得道之人,此時皆躺在桃林青草間嘶吼嚎叫。

風度盡失,形象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