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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岸泥濘,水窪遍布。

霞彩映照其中,便是一塊塊散落的丹砂。

六道身影踩着水窪的間隙,騰挪跳躍,絕不驚動任意一灘積水。遠遠瞧去,竟似踏霞而來。

渠岸上多的是被柳曉暮“九韶八音功”震亂心神、渾渾噩噩的衛卒、遊俠、道士、僧尼。能守住神志清明、依舊屹立不倒的,也只有道門、釋門寥寥數人。

公孫玄同見李長源正專心護持太子安危、無暇他顧,當即輕喝道:“尉遲道兄、佟觀主、毛觀主、柯觀主……諸位道門前輩!請助我擺出“九鼎山河陣”,防備歹人趁虛來襲!”

各觀觀主與幾個老道陸續應下,皆知以他們人數、其實只夠擺出“小九鼎陣”來。而真正的“九鼎山河陣”,則至少要七十二乾道、三十六坤道,共計一百單八位道人方可擺出,其妙用並不弱於“九宮八卦陣”,且變化更加繁複莫測。

眼下奔來的不過六人,且樂聲細細、時斷時續,不似武藝高強之輩。“小九鼎陣”一出,將“雌雄雙霸”並靈澈方丈一道圍在中間,可攻可守,固若金湯,倒不虞被人輕易攻破。

幾句話功夫,六人已至近前。單看穿戴裝束,卻叫公孫玄同等人面面相覷——

打頭四人,一女三男,不敢說是奇形怪狀,卻也絕算不得上雅緻:

最北面婦人一身絹綢、流光似水,柔肩隱現,酥胸半掩,卻掩不住波瀾起伏的身段。襦衫、裙裳、披帛等衣物,均以赤、黃、青、白、黑五色拼綴而成,妖冶炫目。面上鉛粉、胭脂等塗了厚厚一層,朱唇濃似血,罥眉黑如炭。回眸一笑、雞飛狗跳,搔首弄姿、嚇死東施。宛如春筍的十指間,擺弄着兩隻木梭。

北起第一個男子,身長七尺、腰圍倒有六尺。胸毛凜凜、坦懷露肚,一身橫肉上勉強裹着黑褐色的半臂與長褌。似笑非笑的大口中、散布着黑褐色的齲齒。唇上蒜鼻通紅、鼻毛旺盛,黑豆似的三角小眼中透出狡獪之色。腰間粗實的束帶上,左右分開、懸着一大一小兩把屠刀。

北起第二個男子背負羅鍋、瘦骨嶙峋,卻有八尺來高,身上披着青灰厚重的衣物。衣物非衣非袍,似乎沒怎麼裁剪縫綴,只是一整塊毛氈上掏了個孔洞,伸頭鑽出,毛氈下垂,便勉強可以遮風擋寒。奇的是這男子明明未到不惑之年,卻是一頭銀髮。枯竹干枝般的手臂上,牽着一串髒兮兮的駝鈴。

最南面的男子顱圓如鼓、頜尖似錐,面色木訥,不見喜怒。膚黃如蠟,身形偏瘦,筋肉卻十分緊實,套着鬆鬆垮垮的半臂與短褌,雙腳踩着硬邦邦的木屐。左手上握着一把烏亮的工字鋸、約么三尺來長;左手卻捏着幾枚黑漆漆的四方釘。

公孫玄同幾人不知是敵是友,一時猶疑,便未貿然上前見禮。

卻見面色煞白的哥舒曜身旁、一個道士裝束的兵募跑了過來,向北面那婦人拱手行禮道:“蘇姊姊不在朝元布肆看顧營生,怎麼跑到這是非之地來啦?”

那婦人“咯咯咯”一陣嬌笑,酥得眾人渾身雞皮疙瘩,卻見她掩口笑道:“七斗阿弟!許久不見,愈發精壯了呢!好生羨慕你家那清高娘子,日日良人揉捏、夜夜被騰細浪。咯咯咯……”

一旁尉遲淵不由皺眉,向那道士兵募道:“七斗!你識得這婦人?”

那道士兵募便是方七斗。剛才柳曉暮驟然發威,方七斗卻是反應最快的一個、當場又默誦了一陣《凈心神咒》,才將那“九韶八音功”的聲威抵消掉大半。然後便是調運內息、打入哥舒曜後心,替他消除些心悸暈眩之感。

直到那女子出現,未免雙方大大出手、才向哥舒曜告了罪,急忙奔出人叢,主動寒暄起來。

見師父發問,方七斗自不敢怠慢,當即向一眾老道鄭重稽首:“諸位前輩莫要誤會!這位蘇姊姊如今是北市朝元布肆掌柜、為人素來和善,我娘子時常去她那裡買布裁衣。”

尉遲淵、公孫玄同等人聽罷,無不鬆了口氣。正待撤陣敘話,卻見這一女三男身後、又閃出一對男女:

男的青衫儒雅、手執銅簫,眉宇間透着一股英氣;女子體態婀娜、臂攬琵琶,高鼻深目的臉孔上、罩着月白面紗。方才那一陣歡快的樂聲,顯然便是此二仍傑作。

方七斗心頭一震,已認出兩人身份,正是之前曾在洛陽城外交過手、又在明德殿中打過照面的祆教聖女李小蠻與玄土護法洛長卿。

洛長卿款步而出,向公孫玄同、尉遲淵等人作揖道:“小可不才,冒昧前來!只求諸位道長、禪師網開一面,將網中二人放出。此二人雖是匪類,卻只劫掠為富不仁的行商,並非十惡不赦之徒。若當真招惹了諸位,還請多多擔待!”

公孫玄同等人尚未答話,“小九鼎陣”外幾個僧尼也已穩住心神、圍了過來。

其中一僧雙掌合十,卻是靈真禪師,只見他跨步而出,淡淡回道:“阿彌陀佛!今日奪劍之爭、已然塵埃落定,兩位施主此刻帶人來此,難道祆教也想蹚這潭渾水么?”

洛長卿不置可否。小蠻卻上前福了一禮、淺笑道:“奴家等人至此,只為接‘雌雄雙霸’回去,絕非是來奪劍,更與教中無干。還望禪師明鑒!”

妙恆師太見她嬌滴滴的樣子、心中便老大不喜,聽她說只為救人、不涉奪劍,當即冷笑道:“小妮子說得倒輕巧!如今那蓋世神兵‘如水劍’,恰便落在這二匪手裡。瞧見那黃澄澄的木匣了么?若你能說動二匪、乖乖將劍匣交出,貧尼自會求靈澈師兄網開一面,免叫他們再受網羅之苦!”

尉遲淵與公孫玄同等人忽視一眼,也附和道:“我道門也是此意!只要二匪肯舍下寶劍,我等修道之人願撤去陣法,聽憑他們離開。”

小蠻雙頰紅漲、美眸中掠過幾許焦急。她來之前,早便從洛長卿口中得知了“雌雄雙霸”的前因後果,自然曉得已姑姑柳曉暮和楊少俠二人秉性,輕易不會舍劍求生。只好又看向洛長卿,希望他做個決斷。

洛長卿輕嘆一聲,黯然道:“看來諸位道長、禪師,定要與小可等人一較高下,才肯心平氣和來說話咯!”

尉遲淵、公孫玄同幾人聞言陣法一動、長劍挺起,皆指向了洛長卿等人;靈真禪師、妙恆師太等幾人也紛紛邁步而出、祭出兵刃,態度更是不言自明。

小蠻瞳孔微縮,將琵琶背在身後,又自腰間摸出兩副連枷短棍來,側頭關切道:“洛護法,你舊傷未愈、不宜出手,今日便交給小蠻吧!”

洛長卿淡淡一笑:“老哥哥自會量力而為。江湖既市井,市井亦江湖,今日我請來這‘賤籍四友’、便是隱於市井間的高手!昔年與我相交莫逆。一會交手,只怕小蠻姑娘也要被驚掉下巴……”

話音未落,一身橫肉、腰懸屠刀的男子一躍而出,雙腳落在地上,震得渠岸微顫:“嘿嘿!玄乎其玄‘如水劍’,何如老鄭解牛刀?老鄭我安安分分宰了數年豬羊,倒是許久未嘗人血的味道啦!你們倒說說,老鄭我是先拿禿驢開刀?還是先從牛鼻子殺起?”

方才那手持雙梭的妖冶婦人,又是一陣咯咯嬌笑,媚態橫生道:“鄭六郎此言,豈非明知故問?盛朝律令有教,‘馬牛軍國所用、故與余畜不同,若有盜殺牛者、徒兩年半’。你若是想吃兩年牢飯,便去殺牛;若還想留在南市屠牲為業,還是殺驢的好。咯咯咯!”

“南市屠戶”鄭六郎聞言,登時將腦殼拍得“嘭嘭”作響,一副茅塞頓開的模樣:“嘿嘿嘿!還是絹絹妹子文武全才,老鄭我今日便只殺禿驢、不計其餘!”說著自束帶上摘下一柄小些的屠刀,自說自話道,“老鄭沒有殺驢刀、這柄‘殺狗刀’倒也湊合能用……公驢兒、母驢兒!老鄭來超度爾等啦!”

嬉笑間,那肥碩身軀竟已化作一道殘影,向著靈真禪師、妙恆師太等幾個僧尼衝撞而來!

不足一尺、彎柄彎刃的殺狗刀當空划出一道銀弧,快若電閃、急如流星,便向其中一揮砍而下。

“當~~~”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鐵交鳴聲響起,不眠和尚連退數步、面上儘是駭然之色。低頭看時,胸口僧袍已被斜斜划出一道齊整的破口,敞開的胸膛上、現出半尺來長的淺淺血痕。而自己格擋用的熟銅棍,竟也被那殺狗刀斬出一道刺眼的豁口,足見其膂力之強!且此時渾身巨震,雙掌酸麻,險些便要抵受不住這鄭六郎一刀之威、而命喪刀下。

其他僧尼心中一悚,本能避開。

苦竹禪師赤手空拳、躲得最遠。正待鬆一口氣,卻覺汗毛直立,那鄭六郎竟捨近求遠,一柄殺狗刀直奔心口、飛刺而來,竟將一道銀光拋在了後面!

苦竹禪師不及多想、撤身便閃,左手帶着罡氣、拍出一記“伽羅貝葉掌”,直攻鄭六郎右腕,要將他屠刀打落。孰料鄭六郎嘿嘿冷笑一聲,竟半路變招,刀交左手,右手攥拳,迎着苦竹禪師一掌便轟了上去!

只聽“嘭!”地一聲巨響,眾人皆以為兩人中定有一個骨斷筋折。

待定睛細瞧,卻見兩人拳掌貼在一起。苦竹禪師左臂袍袖已然炸開,布塊蝶飛蜂舞、落得滿地都是;鄭六郎本就赤着臂膀,右臂肌肉虯節、卻是毫髮無傷。

苦竹驚詫莫名:“鄭施主這是……古武拳法!”

鄭六郎咧嘴一笑,左手殺狗刀毫不猶豫、便向苦竹禪師左腕切下。卻聽“叮”聲脆響,不知何時、一柄鐵劍已然挑來,正好攔在了殺狗刀前。

鄭六郎面色微嘲:“驢性最倔,不大好殺,哥幾個還要看熱鬧么?”

那瘦桿羅鍋提着駝鈴,幾個跨步已至近前,聲音沙啞笑道:“咱‘白駝老怪’杜沙洲,本來只和駱駝為伍。今日便破個戒、陪老鄭逗一逗這群禿驢!”

說罷,手中那串駝鈴夾着勁風,便向出劍之人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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