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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動蕩,四周昏黃。

陸秋娘就那麼坐着,身形紋絲不動,宛如一尊泥塑。

眼神中卻射出難言的色彩,有惱怒、有失望、有悲苦、有凄愴……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化作難以言喻的氣質。

楊朝夕從未覺得、娘親是這般柔弱無助,青春喪夫,又飽經戰亂,時常抱着幼子,徹夜提心弔膽、難以安眠;也從未覺得、娘親是這般堅韌倔強,山居清苦,卻自食其力,從不平白受人恩惠,還常抽出空閑、,將在宮中學的針線工夫、教給庄中的婦人。

然而此刻,他在地上跪了半晌,陸秋娘卻始終一語不發。既不軟語規勸,也不厲聲斥責,彷彿盯着個陌生人似的,給他一種莫可名狀的疏離感。

“夕兒,你說實話,為何回山?”陸秋娘驀地開了口,聲音中全無波瀾。

楊朝夕登時心中一慌,果然怕什麼來什麼。方才還在擔心娘親知曉此事,誰料自己撲空回來、還是被她堵了個正着。不由心虛道:“孩兒想念娘親、想念爹爹,這才回來看看……恰好又掙了些許銀錢,便想着買些米糧、布帛,給娘親貼補家用……”

“撒、謊!”

陸秋娘一拍木樁、霍然起身,將一包物什“嘩啦”一聲扔在他面前,“你去做的什麼民夫?竟能掙來這麼多銀子!你包袱里那九環白玉蹀躞帶、黃玉扳指、金髮簪、鑲銀藍田玉佩……又是何處得來?!”

楊朝夕這才恍然:原來娘親已翻過他的包袱,發現了他從邵青岡那裡得來的銀鋌和飾物。卻是當時見小豆子被惡犬咬傷、自己又被鶻鷹抓傷了背脊,一時激憤難平,才行此下策,訛了他一堆錢財寶貨。可終究是來路不正之物,此刻被娘親當面詰問,卻是啞口無言。

陸秋娘見他默然不語,越發氣急、拎起牆角那根柏木棍,便朝楊朝夕劈頭蓋臉打來:“為娘節衣縮食、吃糠咽菜,送你去上清觀學道習武……不指望你能封侯拜相、光宗耀祖,總是想要叫你學會為人處世的道理。

可你呢……你竟這般下作!仗着自己會些拳腳功夫,不知從哪門哪戶偷來、搶來這些賊贓。娘須替你那死了的爹爹、好好教訓你一番……明日一早便將你捆了!去尋關里正投案……你、你氣死為娘了……嗚嗚嗚!”

楊朝夕不閃不避,硬受了她幾十棍子,卻也不覺得很疼。可娘親終究下不了狠手,打了一會、便將柏木棍丟在一旁,伏案哭了起來。

楊朝夕見娘親痛哭流涕,心中亦是難過不已。見她已然住手,囁嚅半晌,才將這些財貨的來歷,粗略與娘親說了一番。只說自己當時見那紈絝子弟縱狗傷人,出於義憤、才暴然出手,這些財貨便是討來給小豆子醫傷所用。卻隱去了自己脫出上清觀、和在洛陽城中做下的幾樁事情,免得娘親更加擔憂。

陸秋娘一面抽泣、一面將來龍去脈聽了一番,才知他並非是見財忘義。可強取橫奪他人財貨,終究有違盛朝律令。

於是便收住眼淚道:“夕兒,你一年比一年大了,說話做事更該三思而行。似這種行俠仗義之事,也須顧全自身、量力而為,莫惹到什麼不該招惹的人才好。為娘知道你有些志向、要做濟世救民的俠客,可楊氏就剩下你這麼一顆獨苗,若再有什麼閃失……他日為娘也去了泉下,又如何向你那狠心短命的爹爹交代?”

楊朝夕忙俯下身子,恭恭敬敬向陸秋娘叩首道:“孩兒知道了。”

陸秋娘吸了吸鼻子,忽又指着他背上長劍道:“娘險些忘記了,你深更半夜、攜劍出去,又是做什麼去了?”

楊朝夕這才真正慌了,磕磕巴巴道:“孩兒、孩兒許久未曾回來,便去荒坡那邊看一看爹爹……擔心夜裡有豺狼、花豹入庄來覓食,才、才將劍也背了去……”

陸秋娘看着他眼睛、目光灼然道:“果真如此嗎?莫不是偷偷去了牛……”

“娘怎可如此揣測孩兒?!”楊朝夕當即梗起脖子,胸膛起伏道,“他們……他們木已成舟,我又何必再自取其辱!”

陸秋娘這才含淚一笑:“沒有便好。娘只盼你凡事看開些,莫要行差踏錯。人這一世有長有短,可有些事一步走錯、便是覆水難收。那時才是真的追悔莫及。”

楊朝夕默默頷首。時辰已然不早,母子二人才又回到卧房、抵足睡下,一宿無話。

翌日晨起,雞鳴過後,楊朝夕便已起身洗漱。

吃過早食,修好木籬,拜別了娘親,便又往關大石茅舍而來。

洛長卿背傷未愈,還卧在炕上不曾起來,被他用劍指着、終於勉力穿好了衣袍長靴。又自廚下胡亂包了幾塊蒸餅,才被楊朝夕連催帶趕、一齊往半山草廬行去。

半山草深枝密,許多草藤肆意攀援,竟將那間小小草廬、披上了一層翠衣。

兩人撥草尋徑,一路攀行,竟險些錯過草廬。

好在慧朗和尚一句“阿彌陀佛”,給兩人指明了方向。待行至草廬前,卻見之前青石雕成的蓮座之上,又堆了一塊奇形怪狀的青石。

單看那粗略鑿出的輪廓、便不難猜到,這和尚定是坐在廬中、窮極無聊,才想要雕一尊釋尊法相,好每日督促自己誦經苦修。

楊朝夕正走神間,那慧朗和尚已步出草廬。雙掌合十,躬身行禮,眉目含笑道:“恭候兩位多時!貧僧早知洛施主痴念已深、難以自拔,必會再尋貧僧謀個解脫之法。故這月余來,貧僧每日只在山中徘徊,一直不敢稍離此間。”

說著,又看向楊朝夕道,“沖靈子道長起色已然大好,只是眉宇中似有怨仇鬱結。若不自行疏導,只恐近日難逃血光之災……”

“和尚!閉上你那烏鴉嘴!你在旁人跟前裝神弄鬼,我也懶得拆穿你。可你若用這一套來戲耍我,當心我將你這草窩子掀了!”

楊朝夕見慧朗和尚又要滔滔不絕、誆騙他與洛長卿的香火錢,不禁出言懟道,

“今日我帶他來此,可不是來聽你唱‘迷魂經’、使‘生財訣’的。只想問你一句話,你如實作答便可。”

“道長請講!”慧朗和尚也不生氣,言簡意賅道。

楊朝夕雙眉一掀,當即道:“這位洛世叔看破紅塵,想投到你坐下、當個討齋化緣的沙彌。不知和尚你覺得如何?”

慧朗和尚哈哈一笑:“善哉、善哉!眾生皆有慧根,佛渡有緣之人。若洛施主果然捨得下塵緣羈絆,誠心入我門中,自是求之不得!況且貧僧近來夢有所感,上師不空禪師法體有恙,正欲回長安一遭。這半山草廬正好空下,可供洛施主靜坐冥想之用。只不過……”

慧朗和尚故意沉吟不語,臉上已顯出為難之色。

洛長卿當下急道:“禪師有何諭示,便請直言無妨。弟子誠心向佛,還望禪師點化!”

楊朝夕初時聽他滿口答應,還道他早與這洛長卿串通一氣。待他說到“只不過”三個字時,心中卻是疑團盡釋。知他又要以修功德為名、誆騙洛長卿的錢財,嘴角不由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卻也沒當場戳破。

果然,慧朗和尚一臉糾結之色,半晌才似下定決心,口稱佛號道:“阿彌陀佛!洛施主應知盛朝律令,凡欲入我釋門、成為受戒之人,須滿足三樣條件:

第一樁,便是須求得一張祠部鈐印的空名度牒。這度牒雖不稀奇,貧僧身上卻也沒有。只好回長安時,順帶向崇福寺討來一份。

第二樁,便是嚴守釋門規矩。洛施主心智聰穎、四體健全、正當盛年,只要無父母妻兒拖累、不曾作姦犯科,並能謹守清規戒律,方才算是初定禪心。

第三樁,便是須捨去自己手中資財,捐納給釋門、充作戒金,以證自己決然皈依之心。

我不在洛陽這段時日,你便在此誦經歇宿、化緣乞食,待我歸來之時,再為你剃度。”

洛長卿聽罷,如何不懂慧朗之意?便是要他先回城中、安頓了父母妻兒;再多備些銀錢、以供購買空名度牒、打點公門關係所用。好在他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也未曾娶妻生子、當真是孑然一身;且在洛陽置辦的一處小院,若全折為金銀、亦頗為可觀。

當即跪下叩首:“弟子謹遵禪師所囑,今日便隨楊少俠回去。待打理完城中諸物,便即返回此廬,靜候禪師歸來。”

慧朗和尚微笑頷首:“去吧!”

“等等!”

洛長卿便要起身就走,不料楊朝夕忽地開口,似是要打亂他的盤算。正狐疑間,卻聽他接續道,

“和尚!出家人不打誑語,小道另有一事不明,今日恰好撞見你,還望你實話實說。”

慧朗和尚饒有興緻道:“道長賜教!”

楊朝夕這才將埋在心中數日的一個謎團,徐徐說了出來:“和尚,當日小道心情不佳,向你討教武藝。何故你竟將釋門正宗功法‘一葦渡江’,賤價傳給了小道?

雖說小道因此撿了個大便宜,可後來越想此事,便越覺得蹊蹺古怪得很!難道和尚也是看小道根骨不凡,想要渡我入你釋門?”

慧朗和尚聽罷,哈哈大笑:“佛曰‘不可說’。此事自有因果,道長不必起疑。當知之時,自有人會為你解開謎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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