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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盈暗室,室暗盈光。

橘色宛如一道金斧頭,將六合皆黑的處所、一下子劈作了兩半。

交睫不到的工夫,橘光在一團墨色中暈染開來,照見方才連意念也穿不透、撬不開的石門與石室,以及石室四角刻意留出來的風孔。

來人手秉幽燭,腳步沉穩,烏皮靴踏在石面上,發出顫顫的鈍響。顯然石門後幽寂的通道,如獲至寶般、本想將這一點聲音珍藏,卻又不慎將之漏向無盡的黑暗中。

楊朝夕心被揪起,不知來人是敵是友。當即試探道:“元休老狗!要殺要剮、便給小爺一個痛快!這般將小爺囚在此處,究竟是何道理!!”

來人卻不急着作答。待行至石榻前,才捧着燭台、湊了上來:“楊少俠,既來之、則安之,何必急着就死?此處無人驚擾,豈不是更適合‘坐圓守靜’‘行功練氣’?”

聲音渾厚沉穩,微有滄桑之感。然那尊容,卻着實嚇了楊朝夕一跳:

只見一張鱗腮劍齒、圓目豎瞳的面孔,驟然出現在他眼前三尺內,驚得他三魂出竅、七魄離身,菊中一緊,頭皮發麻,險些叫出聲來!

待驚魂甫定,楊朝夕才戰戰兢兢問出第一個問題:“你……是誰?”

來人哈哈一笑,旋即將面上膠皮揭開,語帶揶揄道:“老夫還以為楊少俠無所畏忌,原來也是道心不定、怖懼鬼神之人!”

得見真容,楊朝夕面色愈驚:“方世伯!怎會是你?!元休和尚他們……卻又去了何處?”

來人正是方七斗之父方夢得。楊朝夕借宿方家宅院時,曾見過幾面,印象中只是個態度謙和、手不釋卷的儒生。見到他時,至多頷首示意、道一聲“小道長安好”,卻素來不肯與人多作交談。

此時在這暗無天日之所、再度相見,豈止離奇,簡直荒誕!一陣陣恍惚之感襲上心頭,叫楊朝夕不論如何慨嘆、都不能消解心中驚詫。

方夢得笑容和煦:“楊少俠,我知你此時、定是滿腹疑雲,有許多不解之事欲向老夫問詢。不過今日不急,老夫一樁樁給你道來。

這第一樁么,這裡皆算是老夫的產業,自然想來便來;第二樁,元休他們皆是老夫麾下之兵,因而得了指令、出去辦差去了。”

楊朝夕心中塞滿了疑問,倉促之下、竟不知從何問起。沉吟良久才又問道:“此處卻是何處?為何囚我至此?”

方夢得捋須淡笑:“這石室算是元休他們的卧房。似這般的卧房還有許多,等你出了此間,便可瞧見隧洞兩側、每隔數丈便有這麼一處卧房。元休他們有差使時、也許十天半個月都未必回得來,可若一旦折返,必回各自卧房中休憩療傷、打坐練功。

之所以把你帶到此地,自是擔心旁人尋到。想來你定然奇怪,元休何不殺了你來換賞格?此事卻也簡單,有位姑娘花了一千七百兩銀子,從元休手裡將你性命買了回來。只是要你這兩日莫再東奔西跑,好生呆在這裡鞏固修為,再去那‘神都武林大會’上一展所學。”

楊朝夕愈聽,心中疑惑反而愈多,念頭飛轉間、許多穎悟一一閃過,忽地開口問道:“方世伯,小侄猜你定也是‘易水閣’中人,只是不知位分如何?”

方夢得倒也坦然:“想必你也聽說了我易水閣的一些內情,我便是四名少閣主之一,被閣主賜號‘玄武’,專司北地‘永籍’與‘臨籍’刺客。”

楊朝夕雖已有所猜測,但聽方夢得主動認下、仍舊震驚莫名,不由脫口詰問道:“方世伯,那日小侄被七個刺客圍殺、險些喪命。那七人到底是朱雀少閣主所派?還是你麾下之兵?!”

方夢得聽出他責難之意,不由摸了摸鼻子,面色微尬道:“確是老夫幾個不成器的手下,叫什麼‘洛州七怪’……咳咳!七人同出、只活下來三個,楊少俠身手之強,老夫……老夫也是十分欽服。”

楊朝夕聽罷,氣得便要騰起,這才想起自己被捆縛在石榻上,如今尚未脫身。不由怒道:“方世伯既要差人害我,何必又假仁假義、留我在此?要麼現在便可動手,要麼放我下來、小侄便與你放手一搏。”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方夢得連連擺手道,“楊少俠,我易水閣自有易水閣的規矩,那便是‘拿錢辦事,童叟無欺’。方才一說過啦!有人用一千七百兩犒賞了元休他們,比《兩京頭資榜》上刊給你的賞格還高,元休他們便對你恨之入骨,此事也已作罷啦!再過些時日、待新的《兩京頭資榜》雕印出來,你楊少俠的名號、便會從上面剔除,是為下榜。”

楊朝夕不由目瞪口呆:“可是,小侄先是連殺了易水閣四名刺客,今又以長劍、暗器打傷數人,易水閣也不管不問么?”

方夢得再度擺擺手,不以為意道:“我易水閣明面上是個刺客幫派,實際上也不過是個做人頭買賣的商貨行罷了。凡入易水閣的刺客,不論‘永籍’還是‘臨籍’,皆要簽一份契書。

這契書打頭兩句,便是‘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意思是想要掙這份銀子,便要有被人反殺的覺悟。‘洛州七怪’既不敵你,被你反殺,也是活該。不過那四人若有家小,撫恤銀還是會給送去一些,免得其他刺客寒心。”

楊朝夕聽罷,竟已無言以對。想了想才又道:“那麼,肯花一千七百兩銀子救我性命的姑娘、又是何人?小侄必牢記此恩,他日定湧泉相報。”

方夢得眼珠一轉,忽地露出狡黠之色:“原本這姑娘千叮嚀、萬囑咐,不許我泄露她姓名。不過老夫瞧她一片痴情、處處替你着想,也不忍教她芳心空許,便悄悄告知你。只是他日你二人再會,可千萬莫供出老夫啊!”

楊朝夕四肢被縛,無法行禮如儀,只得乾瞪眼道:“方世伯!小道保證守口如瓶,這總行了吧?那姑娘究竟是誰?莫賣關子,快與我說來!”

方夢得又是一陣猶豫,才抬眸苦笑道:“其實當時,天已昏暗,老夫並不在場。那姑娘便似憑空冒出來一般、直接摸出來一百七十兩金鋌,要元休他們留你一命。

元休不肯,當場便被她一掌拍暈,其他刺客再不敢造次,自然欣然拿了銀錢、明哲保身。這些事情還是他們回來後稟報於我的。那姑娘自稱‘林孤月’,說是什麼熊耳山‘雌雄雙霸’之一。”

楊朝夕聽到此處,哪裡還不明白救他之人是誰?

當日他從邙山下來,急欲找尋關大石的下落,以報父仇。幸得柳曉暮一路勸解,才令他終於改了主意,決定先隱去真實身份、去通遠渠搶奪那如水劍。

於是二人便從“楊”“柳”兩個姓氏中,各取一“木”,湊成“林”字;又取“孤陰不生、獨陽不長”之意,各自化名為“孤月”“獨陽”,這才杜撰出熊耳山“雌雄雙霸”的名號來。

是以一聽到“林孤月”這個名字,毫無疑問、定是柳曉暮在暗中相助。作為道友,也唯有她肯拿得出這許多銀錢、強勢將他救下。至於方夢得所言“一片痴情”“芳心空許”云云,自是因他並不認得柳曉暮,才弄錯了情、會錯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