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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人暗話,心照不宣。

夥計只微微一怔,便回過味來,立時向楊朝夕做了個隱晦的手勢。

原來楊朝夕那最後八個字,乃是掌柜“南市屠戶”鄭六郎近來特地交代下的切口暗語,肉肆中的心腹夥計盡人皆知。凡以此暗語投石問路者,自不是為買肉而來、而是別有所求。

“幾位郎君,且隨俺來。”

見楊朝夕頷首已以應,夥計倒也乾脆,當即引着楊朝夕四人轉過肉案、入得棚下,自角門進到一座院落中。

院中池映花樹,雲蓋飛檐,廊軒九曲,亭台相連,全無半點腥膻氣在裡面。

趁着四人一呆的工夫,那夥計早麻利剝下身上宰羊割肉的行頭、丟在草間,露出內里的薄綢半臂與花葛長褌來。又在池中掬來清水,熟練洗去血漬,這才又搶在前頭,領着四人來到一座軒敞的堂屋內。

覃清、麻小六、吳老九三個一路走一路張望,早被這別有洞天的諸景看花了雙眼。同時對楊朝夕特地來此的目的,也愈發好奇起來。

此刻三人俱跟在楊朝夕身後,抬足邁入堂屋,登時將下巴都驚得掉下來:

只見堂屋中概無几案屏風,卻是縱橫擺放着十多隻鏤空木架。木架上陳列的不是刀劍器皿,卻是一顆顆眼神空洞的頭顱!

吳老九果斷自袍下摸出長柄木勺,架在身前,全神戒備。麻小六右手一揚,鳥刀在指掌間飛旋穿梭,竟是如臨大敵的模樣。

覃清亦是忍不住“鏘啷”一聲,抽出腰間長劍,指向那引路夥計,兩隻桃眸中透出濃濃的疑忌和不善。

唯有楊朝夕雖覺頭皮發麻,心中卻早有所預料。反是不慌不忙、一步跨出,將覃清幾人攔在身後,拱手笑道:“不知此為何處?還請兄台釋疑。”

那夥計見三人異狀,不由心下暗笑。又見楊朝夕鎮定如常,忙還禮答道:“這間院落原本有個雅緻名兒,喚作‘千面堂’,取‘千人千面’之意。只是俺家掌柜嫌口氣太大,便叫人將牌子摘了去,如今皆呼作‘百頭坊’。”

“這便是鄭大哥的庫藏罷?果然是嘆為觀止!”楊朝夕指了指那些木架上一顆顆瘮人無比的頭顱,違心贊了一句。

夥計聽罷,面上登時湧起幾分得意:“便是我家掌柜屠羊販肉之餘,消閑做的些小物件,供江湖上的朋友避災應急之用。這屋中所陳,皆是膠泥捏塑的模子,略略敷了些鉛粉胭脂,瞧上去才像模像樣了些。正經倒模、捏塑出來膠皮面具,可比這些要生動許多!”

楊朝夕聽得連連點頭,隨手捧起一團栩栩如生的回紇人頭顱模子,接着又道:“小道便是為膠皮面具而來,好易容改裝、方便行事。不知可有現.貨?”

“現.貨不多,只怕有些已然起了異味,容易穿幫……”

夥計咧了咧嘴,微微犯難道,“郎君須知!膠皮面具乃是用生鬼芋、鮮彘腳熬煮出膠,再以此膠嵌了毛髮,捏制而成。逼真自是逼真,卻不易久貯。春秋兩季至多能放三日而不腐壞,冬日也超不過五日。

如今恰是初夏,便是一碗熟粥放得隔了夜,也要餿掉……因而前日才做的一批現.貨,如今皆藏在冰窖里,便是為了能多存放些時候……不知郎君要什麼等次的貨色?”

楊朝夕微覺奇怪:“膠皮面具也分等次的么?是不是等次愈高,存放的時候便可更長一些?”

“倒也不是這個意思。”

夥計撓頭笑道,“既然皆是一般的用料,該腐壞時、神仙也攔不住。只是等次高些的幾張膠皮面具,是掌柜的親手所為;等次稍低的,是俺們幾個親傳的徒弟所做;等次再低些的,便是這幾年新收的一批徒弟練手所制……自然!等次愈高,價錢也便愈高。若郎君不是欲行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俺們幾個做的膠皮面具、也頂得上用啦!”

楊朝夕登時興緻大起,接續問道:“不知這膠皮面具,究竟分幾個等次?價錢又是如何說?”

夥計聞言眼睛一眯,徹底打開了話匣子:“郎君果然獨具慧眼,一下就問到點子上啦!俺家鄭掌柜將膠皮面具劃作四等,價錢自然也分了四階。

最差強人意一等,叫做‘改頭換面’,便是學徒們照着西域番人五官,大略捏塑成型的膠皮面具。用料雖厚實,表情卻十分生硬,只有趁夜蒙在臉上,方可矇混過去。是以價錢也最實惠,只須五貫大錢便可換得一張。

稍好些的一等,則喚作‘刮目相看’,是俺們幾個照盛朝河北道、嶺南道、江南道等處土人面貌捏塑而成。因是華夏尊容,膚色、腠理也更講究,膠皮也更薄了些,便是白日佩戴,不湊上來細察,也決計瞧不出破綻。嘿嘿!這一等次價錢便貴了些,須十五貫大錢一張。

成色再好些的,便是‘活靈活現’的等次啦!須鄭掌柜得空時,親手捏塑雕琢而成,主要臨摹的、卻是中原一帶漢民的相貌。不但膠皮更薄,膚彈色正,且鬚髮並紋理、俱已細緻入微,嬉笑怒罵,俱如常人。這等膠皮面具存貨不多,冰窖中也只存了三張,一張便須五十貫大錢。

製作最為精良的,則稱作‘神鬼莫辨’,如今窖中只剩一張,乃是鄭掌柜窮數夜之工,接連報廢十幾張‘活靈活現’後、才偶然做成。這張面具細薄如紙,彈性極佳,重點參照長安、萬年兩縣之民樣貌神態,做的是毫釐不差!一旦敷貼在面上,莫說爹娘不識,便是神仙鬼怪來了、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哈哈哈哈……”

“既是這般神妙,卻不知這張‘神鬼莫辨’價值幾何?”

覃清桃眸輕翻,頃刻打斷了夥計莫名得意的笑聲。

“咳咳咳!這張膠皮面具尚無准價……想來鄭掌柜費盡心力做成,應是給自己預備下的。若定要估值論價,想來……至少須百貫大錢罷!”

夥計未曾料想覃清說話如此直率,嗆得他半晌緩不過勁來。

楊朝夕見狀,忙打了個哈哈,抱拳轉圜道:“小道這位師妹,向來便是‘竹筒倒豆’的性子,兄台勿要見怪!既然那‘神鬼莫辨’只剩一張,又十分貴重,小道便退而求其次,將那三張‘活靈活現’包圓了如何?另外我四人同行,須再加一張‘刮目相看’。這般算下來,當是一百六十五貫大錢。小道合計可否有誤?”

“毫釐不差!哈哈!”

夥計聽罷,喜上眉梢。這樁送上門的買賣一旦做成,他便有至少一成的分潤。若每月里多做幾樁,待到年末,置辦一處像樣宅院的錢便夠了。

“只不過……這位兄台,小道今日銀錢不大稱手,可否寬限幾日,先叫我等將面具賒去?待過幾日手頭寬裕,再連利錢一併付來!”

就在夥計暢想美事的當口,楊朝夕突兀的一句,登時將他從玄想中拽了回來。

“這……這如何使得?!‘千面堂’的買賣,自來便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曾有賒銷的先例。郎君若是全無誠意,現下便可回去了。”

夥計一聽,立時色變,當場便下了逐客令。楊朝夕扭過頭去,與覃清幾人八目相顧,氣氛登時尷尬無比。

好在覃清側頭嫣然笑道:“貧道這位楊師兄,向來好與人玩笑,兄台莫要當真才是!我等既然登門叨擾,自不會空手而來,況且不過百來貫錢的買賣,犯不上兄台這般急赤白臉……兄台不妨先瞧瞧,這點金子可還夠償付?”

說話間,覃清玉手輕翻,卻從袖囊里探了出來。素白勝雪的掌心,赫然聚着一把金豆子!

夥計轉怒為喜,忙不迭接在手裡。一手小心翼翼端着,另一隻手拈起一粒,就口中輕輕咬過,當即眉開眼笑起來:“夠償付!夠償付!恕小可眼拙,原來這位俏娘子,竟是掌家的好手!”

雖是奉承之言,覃清卻聽得心花怒放。雙頰由白轉紅,更添幾分嬌態,桃眸轉波間啐道:“莫再混說!既夠償付,還不速速將面具取來?”

夥計抱拳,連聲應下。只撂下句“稍待”,便一個扭身、轉入木架後面,幾息後便不見了蹤影,想來是鑽進暗道中去了。

楊朝夕撓頭歉道:“原是師兄冒失回城,不想卻幾度叫覃師妹破費,當真是汗顏無地……”

“楊師兄何必如此?”

覃清微惱,止住他話頭道,“相救崔師姊之事,本就是清兒攛掇的楊師兄。如今師兄全力而為,清兒又豈可袖手旁觀?不過些須黃白之物,又如何抵得過同門之情!”

楊朝夕愈發赧然,雙手縮在袖裡,不知該攥還是該張。

吳老九瞧着一雙璧人拌嘴鬥氣的模樣,只是搖頭微笑。

麻小六卻是一把勾起楊朝夕肩背,邊走邊開解道:“楊少俠既是急公好義的性子,怎地對黃白之物反倒看不開?須知錢財乃身外物也,若能扶危濟困、便是好鋼用在刀刃上;若只用來吃喝揮霍,便是破家紈絝,才最叫人瞧不起!何況覃家本是皇商,最不缺的便是金銀寶貨啦……”

覃清見楊朝夕被麻小六支走,登時氣鼓鼓一噘嘴、一跺腳,扭頭轉向另一面,卻是裝模作樣打量起木架上的頭顱模子來。

吳老九心中謹記方夢得所囑之事,當下不動聲色、追隨其後,以便照護覃清安危。

不過盞茶工夫,方才那夥計便捧着一摞漆木扁匣,碎步向四人行來。

四人抬眸一瞧,果然是齊齊整整的四隻。其中上面三隻為朱漆銀平脫圓匣,最下一隻為黑漆方匣,顯然所盛之物絕不相同。

那夥計徐徐將扁匣放在一張角案上,向覃清、楊朝夕行禮道:“娘子、郎君所需之物皆已備齊,還請當面驗貨!此物貯存不易,新鮮亦超不過兩三日,是以一旦錢貨兩訖、便概不退換。”

“概不退換?!”

楊朝夕、覃清兩個異口同聲驚道。麻小六、吳老九聞言,也是大皺眉頭。四人俱對這“千面堂”的行事作風,露出憤憤之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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