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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郎為何要挑這個節骨眼?”

會議後半段,眾人群策群力設想幾十種試點推行可能碰見的麻煩——諸如婦人上一胎生的是沒有資質的女兒,婆家施壓婦人儘快懷孕;諸如丈夫不肯配合,對婦人進行身體或者精神脅迫;諸如庶民自身愚昧,對政策惡意解讀宣揚;諸如刁民利用這點,脅迫婦人進行不正當交易;諸如有歹徒利用婦人不會生育,不會留下罪證,進一步加害……

沈棠認真將每一種可能都記下。

隱約得意的小表情逐漸被愁苦取代。

不知不覺,時間過去一個多時辰。

眾人整理了好幾個書簡。

沈棠揉着肩膀處僵硬緊繃的肌肉,道:“這事兒先這麼著吧,後續內容再商議。”

眾人陸續散去,最後只剩沈棠和褚曜。

原先還有一個顧池。

只是褚曜不肯動,顧池盯着他盯了好幾眼,屁股還是離開了席墊——褚無晦這個架勢擺明要跟主公私下談談,他可熬不動。

“五郎為何要在這節骨眼提出此事?”

低頭翻看書簡記錄的沈棠手一頓,嘆道:“倒也不是非得這個節骨眼,只是順水推舟罷了。無晦可還記得女營是什麼時候建立的?咱們到河尹那會兒,初具規模,將它推給少玄管理。彼時招募來的女兵,不是無父無母就是被父母所棄,賣了一個好價錢。”

褚曜用久違的“五郎”稱呼她,背後意思便是這場對話不是君臣身份,是孝城的僕役褚無晦和買下他的郎主沈幼梨。這個身份的二人,利益立場完全一致,百無禁忌。

不需要顧慮外界局勢,也不用考慮利益得失,甚至可以不管同僚們腦子怎麼想。

“她們是被世俗拋棄的人,拿了性命在我帳下討生活。無晦,我這些年自認為很照顧她們,糧餉給最足的,軍功獎勵從不吝嗇。我以為自己很偏愛她們……”沈棠的聲音帶着點兒自嘲,“在發現那女兵懷孕前,我都這麼想的。但事實卻不是!我沒有!”

聽出沈棠話中的自責厭棄,饒是褚曜也驚了一驚,忙問道:“五郎何出此言?”

隨便抓來一個女兵,問問她們,主公待她們如何如何,絕對沒有一個人會說她對她們不好。即便是那個被暫時關押的女兵,當沈棠問她有無怨言的時候,她也發自內心說沒有!沒有主公,她們這條命早就沒了啊!

沈棠抬手制止褚曜。

繼續道:“無晦,你聽我說。”

褚曜便按捺擔心繼續聽。

“我其實真的忽略了她們,不是忽略她們作為士兵的身份,而是忽略她們作為女性的身份。那個女兵懷孕,讓我意識到她們都大了。最初那一批現在年紀二十齣頭,在當下,應該成婚多年了。她們擁有人慾,也會有性,而不只是我手中只會殺人的刀。但我好像下意識都忽略了這點,甚至在制定軍法的時候也沒考慮過這種可能——她們擁有力量,晉陞強勢一方,也會為了美色慾念去掠奪相對弱勢一方……無晦,是我忽略了。”

褚曜認真傾聽沈棠的話。

哪怕他內心並不覺得自家主公有錯。

“主公無需自責,忽略才是常態。”倘若主公事事都能滴水不漏,那還需要僚屬做什麼,“在此之前,並無女子修鍊的例子,因此不管是軍營軍法,還是世俗禮法,這方面是完全空缺的。其實,軍法也好,禮法也罷,甚至其他什麼‘法’也好,全是君主為了某種目的制定的,或安民,或愚民。隨着局勢變化而改變。這種過程循序漸進,而非一蹴而就。從誕生時就不可能完美得滴水不漏!主公僅一人,心力有限,不是你的錯。”

唉,主公太會反省也讓人心疼啊。

“所以,我在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便順勢提出自己的想法。我想,再也沒有比這次更合適的時機。趁着大禍釀成之前,將其扼殺在搖籃之中。”沈棠略帶慶幸地道,“當我意識到女兵也有人慾的時候,我就在想,她們是不是還會有其他的訴求?跟男兵一樣的訴求?不止是男女間的魚水之歡,還有對血脈的執念?如今又正值戰事停歇……”

若是這次沒發現,等再過個一年半載,可能例子就不止一個女兵,那很難收場。

當然,難收場還是其次。

沈棠擔心的是她們這些年不是操練修鍊就是行軍打仗,相關知識是兩眼一抹黑,全憑原始本能,傷了自己怎麼辦?作為主公的她若能正視這方面,加以正確的引導……

自然能杜絕不必要的麻煩。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目的。”沈棠小心壓低聲音,“如今正是各方面都亂成一鍋粥的時候,營帳下都是心腹,有些話方便商議,早點定下來也好。燕州、乾州地域遼闊,需要的人手極多。日後帳下不知會出現多少聲音,屆時再推行,輿論不好壓制……”

為啥開國皇帝幹啥事兒都比較簡單?

因為這個階段,蛋糕都是皇帝一個人的,她/他想分給誰就能分給誰,圍繞她/他身邊飢餓的人為了分到蛋糕,大多會全心全意幫着皇帝。不這麼做,分到的蛋糕就少。

但等蛋糕分出去大半的階段,吃飽的人有力氣,心態也會產生變化,對蛋糕的歸屬有了意見,由此產生爭端。而擁有蛋糕的皇帝也要顧慮有力氣的下屬,聽取他們意見。

換而言之——

第一階段,手握強勢的分配權。

擁有打破舊秩序,重塑新秩序的絕對權利!不管是建立新的官制、制定前所未有的國策,還是重寫社會法度!她擁有着極大的自由度!如今不搞,那什麼時候去搞?

沈棠是武膽武者,是文心文士,是褚曜他們追隨的主君,但同時也是跟他們性別不同的女性:“……我自然相信你們的忠心和純粹,但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諸如某些辛國舊臣,他們在乎性別。誰能保證以後的朝臣會不在乎了?為了安穩,我不得不做!”

“秤的兩端要重量一致,它才會平。”沈棠伸手,“一端重,一端輕,站在秤上的我可以靠實力不滑落,但後來者呢?這桿不平衡的秤,真的不會將後來者拖入深淵嗎?”

她也知道自己提議多麼大膽。

但她知道自己必須去做。

早一點找死,晚一點受累。

如今不早不晚,借女兵一事發難。

擱在眾人看來合情合理,這是主公的一時興起,是她憤懣之下的魯莽舉動,任性妄為不經大腦,由此引發的後續一系列的改革。唯獨——不是她苦心籌謀、刻意而為。

眾人以為這是沈棠一再妥協的結果。

實際上,這就是她想要的結果。

“……唉,似我這般如此聽勸又虛心糾正的主公,即便是注重禮法的公肅也不反對呢。大傢伙兒提什麼,我就聽什麼,也沒無理取鬧,也沒一意孤行,更無獨斷專橫。”

沈棠輕嘆一聲。

“我真為自己該死的優秀而苦惱。”

她這話說得很認真,眸光很真誠。

褚曜:“……這確實是。”

自古套路得人心,無知無覺也是幸福。

隨着乾州各地被沈棠掌控,國璽也將它們納入版圖。沈棠的國璽與兩州境內郡縣的印綬串聯,各地官署情況也逐漸補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