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让朕来》 油爆香菇

男人幾乎要氣笑了。

現在究竟是誰在逼迫誰?

他橫劍頸上都換不來一絲絲動容,寧圖南自己不出面,反而將獨女推了出來跟外祖父對峙。他幾乎肯定,自己這把老骨頭今天自盡於此,結果也不會是城門大開而是身後寧氏老弱盡數伏誅,血流成河。念及此,握劍右手不受控地顫抖,心中愁腸百結,唯有嘆息。

論心狠,他確實比不過寧燕。

他也想不到幼年伏在他膝上糯糯喚“阿父”的孩子,有朝一日會將他逼到這個地步。一個建國才十來年的國家,談得上什么感情?一份高官厚祿,稱得上什么留戀?竟能讓寧圖南放棄親人、放棄家族、昧著良心送血親去死?何其冷血、何其無情、何其讓人痛心!

縱觀亂世千年,國家滅了建,建了滅。

過於頻繁而顯得廉價,如何比得上血親?

“阿祖,還請三思。”

外孫女的聲音如鬼魅如影隨形。

男人嘆息一聲,這一瞬肩膀都佝僂了好些,彷彿被無心力量抽走了精氣神。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放下劍,收劍歸鞘。守將見狀也徹底放下懸吊的心,男人真要死了可就完犢子。

萬幸,老東西還有幾分理智。

“近來城中有賊匪作祟,為保阿祖與幾位兄弟姊妹安全,便讓孫兒親自護送回府吧。孫兒也許久沒見阿祖了,甚是想念。”爺孫二人正好藉著機會共聚天倫,好好促進感情。

男人視線似要透過少女看到她母親。

唇角冷哼,轉身上馬道:“打道回府。”

四個字像活生生從他後槽牙擠出來的。

明眼人看得出來,經此一事,他與寧燕之間的父女感情所剩無幾。哪怕這一劫過去,兩家也可能斷親,老死不相往來了。少女翻身上馬跟上,她帶來的兵分列兩側緊緊跟上。

武卒披堅執甲,讓圍觀群眾不敢吱聲。

他們哪裡敢頂風作案啊?

地上那具無頭屍體就是前車之鑑。

寧氏上下一個不剩被送回去,暗中慫恿促成這局面的官員高門噤若寒蟬,惴惴不安。

他們怕死了。

怕寧氏父子會將自己供出來,怕寧燕拿他們開刀震懾有心人,怕主上回來秋後算賬。

“這對父子當真是廢物,被寧圖南嚇唬幾句就逼回去。一個是她父,一個是她兄,哪個身份不能借題發揮?寧圖南有膽量當街弒父殺兄嗎?”說白了還是嚇唬,氣勢上壓迫。

寧氏父子氣場就弱了一截。

“是啊,錯失最佳衝關的機會。”

他們想看到輿論鬧大,倒逼寧圖南鬆口。

寧氏父子不牽頭,他們想借題發揮都不行,一時不知多少人憤恨捶桌,對寧燕行為咬牙切齒:“城中疫病嚴峻,寧圖南不肯放人就是不給吾等活路!有生之年,此仇必報!”

寧氏宅邸。

少女笑眯眯將一群親戚送回老家。

附近也沒圍觀群眾,外祖跟大伯臉色不善,她不想留下來自討沒趣,拱手便想告辭。

“呵呵,人前說得天花亂墜,人後翻臉不認。這會兒沒了外人,你演都不肯演了?”

面對外祖的冷嘲熱諷,少女實話實說道:“阿祖也不想見孫兒,孫兒不想討沒趣。”

“好個倒打一耙,好賴都讓你說了。”

男人捂著胸口險些怒急攻心。

一側大兒子抬手扶住老父,對少女這侄女千萬個不滿意。這份不滿從上一代開始的。

家中人丁不算興盛,早年夭折好幾個,活下來的女兒更少,他作為兄長一開始很喜歡妹妹寧燕,兄妹倆也曾親密無間,自從寧燕跟著弟弟們一起在族學啟蒙後,他從寧燕身上收穫的情緒不是純粹兄妹溫情而是壓力與自卑。

父親的讚許都是給寧燕的,失望都是給他的,偶爾還夾雜幾分恨鐵不成鋼。他頭懸梁錐刺股,一天只睡兩個時辰也沒寧燕隨手翻閱幾眼記下的多。夫子的戒尺,父親的罰抄。

少年時期無數苦悶時光發酵腐爛成心魔。

他對寧燕從引以為傲扭曲成埋怨。有愛也有恨,愛恨交織讓他無法排解宣洩——一個遲早出嫁的女兒何必這般優秀?又何必讓他這般難堪?冰雪聰明的妹妹會看不懂他處境?

理智告訴他不該怪寧燕,他應該怪自己平庸,他應該怪父親將寧燕當成磨礪寧氏男兒的磨刀石——但,自我剖析本就不是易事。多少人用了一輩子也無法承認自己就是廢物?

他不肯接受現實是人之常情。

人到中年,他以為自己能逐漸看淡。

卻沒想到他的兒女也生活在寧燕獨女陰影之下,從學院再到入仕,前者屢試不中屢戰屢敗,後者平步青雲就跟呼吸簡單。同僚偶爾投來意味深長的打量,每一眼都讓他窘迫。

似乎每個人都在問他——

為什么放著這門煊赫親戚不走動?是不想走嗎?人家指縫漏點資源都能讓人雞犬升天吧?寧氏得多虧待寧侍中,才讓寧侍中跟孃家井水不犯河水?寧氏有如今是自作自受嘍?

他受同僚陰陽怪氣,他夫人出門赴宴也被好事者旁敲側擊,每句都能扯到寧燕身上。

夫妻倆這些年受到的氣一天一夜說不完。

他被打擊出免疫力了,但他夫人跟寧燕這位小姑姐沒咋打交道,憋著一股氣不服輸,一年三百六十日都在鞭策兒女一定不能被寧燕女兒壓到無法翻身,他看著又心累又憋屈。

兒女每次下學回家,一家子的苦瓜臉。

因此,他對侄女沒好臉。

今日之事讓這份不喜呈指數增長。

他抿了抿唇,道:“你回去轉告你母親,此番也不用太得意。不論城中疫病能不能遏制,她今日舉動都會樹敵無數,朝野上下皆是仇家。只有千日做賊,哪有錢日防賊的?”

“伯父也說是賊,哪有官怕賊的?”

“好,好一個牙尖嘴利。”聽到自己善心提醒被少女諷刺回來,心中火氣更旺,羞憤道,“那我就看看,她寧燕拿什么平息事端。”

少女意識到自己說話太嗆,不由軟下幾分態度——說起來,阿祖跟伯父也沒想著自己逃命讓母親為難,只求將子嗣老弱送出去,自己留下給母親一個交代,這份心是不錯的。

只是——

母親沒法承受這份好意。

少女解釋,肯不肯聽就是他們的事。

“庶民恐慌求生是人之常情,但阿祖伯父,你們不同。母親深受天恩監國,伯父是朝中官員,不管自己人有何齟齬,在外人眼中仍是一體。寧氏在康國風雨飄搖之際,不思上下一心、同舟共濟,反而先人一步將親眷送出去逃難,這讓庶民知道,讓朝中百官官員知道,必引沸議,更叫無數人寒心齒冷……這世上沒有光享受權利不承擔義務的道理……”

文武官僚是康國這艘大船最大受益者。

他們的家眷也跟著享了福。

自然,遇見事也當仁不讓做表率。

也別說沒享受多少好處,國子監下設公立書院有多少官家子弟?他們入學難度跟寒門出身子弟一樣的?考試門檻一樣,靠前接觸到的信息一樣的?康國這十多年的安逸,他們沒享受到?沒道理天災來了就能拍拍屁股跑的。

“這些道理不懂沒關係。”

四率府兵馬已在門外候著。

少女道:“刀劍會讓人懂的。”

道理說不通,她也略懂一些拳腳功夫。

撂下這話,也不管外祖他們有什么反應,拱手告辭,轉身離開。直到身後遠遠傳來一聲沉重嘆息:“痴兒,你們連死也不怕了?”

少女微微仰頭看著湛藍天幕。

道:“父親死的時候,應該沒怕過。”

擁抱理想而死,死便不再是一種恐懼。

殉道只是摧毀肉身,但精神能得以永存。

寧老太爺在兒子攙扶下,目送少女手持她父親生前佩劍消失在街道盡頭,久久不言。一旁的兒子又氣又急,罵罵咧咧道:“圖南怎么教女兒的?宴興寧就是什么好榜樣嗎?”

作為父親,他寧願子女窩囊一點,平安活著就好,寧圖南倒好,教得女兒輕賤生死。

寧老太爺嘆氣:“咱們是俗人。”

雙方理念不合才是兩家漸行漸遠的主因。

揮手讓家丁將門關上,閉門不出。

這場鬧劇終於落下帷幕。

少女騎馬出了長街,在盡頭瞧見一道熟悉身影,她歡喜翻身下馬:“阿孃怎來了?”

寧燕道:“過來看看。”

“阿祖他們這回被氣得不輕。”

寧燕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不意外。”

“阿祖他們還是關心阿孃的,只是……”她的親人就只有一個母親,外加半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哥,家中人口簡單,彼此感情也直來直去,實在不懂大家族之間的錯綜複雜。

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

為何還有愛恨交織呢?

“這世上不是什么血緣都能坦誠布公的,即便是父女兄妹之間也會有隔閡。”寧燕偏首看著青春正好的女兒,欣慰之餘也有幾分虧欠,“歸根結底還是差了幾分緣分吧。”

女兒比寧燕還高小半個頭。

滿臉孺慕地挽著母親胳膊,額頭抵著肩。

“阿孃,你還有我。”

寧燕笑道:“公事的時候喊什么?”

少女拉長音調:“寧~相~”

寧燕屈指勾她鼻樑:“促狹的小孩兒。”

少女皺皺鼻子,往後一仰,露出人前不曾有的嬌憨可愛:“阿孃,伯父有話轉告。”

是那番朝中樹敵無數的警告。

寧燕憂心:“我何嘗不知?”

少女用臉蹭她肩頭:“不怕不怕,無人與阿孃結盟,女兒就是您盟友。二三十年後,女兒也能拜相,屆時一門雙相,他們再仇視也只能看著乾瞪眼。就像是這樣,略略略。”

做了個滑稽耷拉臉的表情,將寧燕逗笑。

大掌將女兒髮髻揉亂:“好。”

一門雙相有可能,但那時候寧燕也該退下來了。不管是為康國,還是為了報答主上。

母女倆在高壓環境下享受難得的鬆快。

鳳雒浮動人心也被白日衝突壓下。

病死還是立刻死,他們還分得清的。

也有人嘗試著從四率府下手,寧燕能在鳳雒一手遮天,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四率府兵馬在她手中,聽她指揮,一聲令下能輕鬆屠盡城中任何人。只要失去這份依仗,不足為慮。

結果嘛,自然是喜聞樂見。

四率府上下都是絕對的主君一黨。

他們只會忠心沈棠,而沈棠出征前將調動四率府的權利給了監國的寧燕。那么在監國期間,寧燕就是他們要聽命的人,其他人來了都不好使。上來就策反,反而留下了把柄。

寧燕看了情報,哂笑一聲丟去一邊。

道:“不知死活。”

如此沉不住氣,也跟她鬥?

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寧燕現在心神都在疫病上面,根本分不出多餘精力收拾這些人。待她有空,自然要一個個清理過來——結仇?政敵?他們不主動,寧燕也不會給自己留隱患,都別想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