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贼》 夺鹿侯

戰馬風馳。

二十四路塘騎掣電卷沙,直迫天佑軍兵陣。

正在向漠北騎兵鋪開陣線進攻天佑兵被其氣勢所攝,右翼自行亂陣,丟棄重裝備向中軍反捲。

不時有軍兵在奔跑中停下,端鳥銃返身稍加瞄準,大概放出一銃,再向中軍狼狽奔逃。

也就一銃的機會,呼嘯之間,前陣數百塘騎兵分十二路奔至敵軍近前。

隨即一個個撒開韁繩,單靠雙腿控馬,在馬背上向右側傾斜身體,左臂與左肋挾銃杆,手握三眼銃,大概對準右前方的奔跑的敵軍,右手將火繩懟近火門。

砰砰砰!

極短的時間內,隨三眼銃轉動、拇指撥開火門蓋,早已裝填好的三根銃管依次打放,在硝煙火光中將九枚鉛丸噴向快速接近的敵軍。

銃響,彈出,人倒。

戰馬掠過倒地慘呼的敵軍,塘騎兵動作無絲毫停頓。

左手提銃插進馬鞍左側銃囊的同時,右腳離鐙向前輕踢,甩開三角旗矛尾攥的套腳繩,右臂一甩,旗矛已從馬首上方擺過,被塘騎雙手握住。

矛鋒在左,矛尾在右。

塘騎兵右腳輕踢的不僅是甩開套腳繩,同時也是給朝夕相處的坐騎下達命令。

當塘騎的右腳再度踩進鐙子,戰馬已從大步跨越的跑馬姿態,變為左右順拐的走馬姿態,速度減慢,步態也不夠豪放,但更加穩定。

三角龍旗在馬前飄揚,隨即點在左側奔逃的敵軍身側。

交錯瞬間,矛鋒在腋下點破護腋甲片,並在戰馬與塘兵的手臂帶動下抽離傷口,劃過沒有保護的右臂內側,再將護肩皮繩割斷掀開,在翻開的甲片上溜出一串火星。

戰場上不變的是仍有一個攥旗矛對準下一個受害者的塘騎兵。

但少了幾個返身奔走的逃兵,多了一個肋下淌血、手臂見骨的傷兵,還有幾個身中鉛丸扭曲爬行的將死之人。

當然,這些傷兵都是將死之人。

因為朔方鎮騎兵在賀虎臣的率領下雁翎刀放平,馬隊像碾進戰場的割草機,讓一顆顆頭顱旋飛墜地。

朔方鎮殺入戰陣,就像一道恐怖洪流,幾乎在接觸的第一時間就將天佑軍衝翻擊潰。

但這其實不是最可怕的地方。

在賀虎臣的馬隊衝翻敵陣的同時,正在指揮漠北各隊輪番衝擊滿珠習禮迎接馬隊的素巴第,發現西邊的沙丘上,又有一群人跑下來。

人數不多,也就一百多人,但看著非常嚇人。

元帥軍跟明軍硬要說區別,冬季甲衣更加體面,有很多皮毛裝飾。

去掉那些保暖裝飾,大概就是缽胄的盔槍上沒有小旗子與盔纓,但氣概上更加體面。

這些正在扛刀、扛矛奔跑的人不一樣。

戴的是一樣的缽胄,穿的是一樣的馬兵長身赤甲,扛著裝在鞘裡的一樣是雁翎刀,但他們光腳,還不穿褲子。

甲裙被捲起到腰間,用墜下的五色彩帶系在皮腰帶上,長身赤甲裡面有的人也沒衣裳,有衣裳的也只是穿件素色中單,腳上用綁腿纏了幾圈就當鞋子了。

就……他們不體面的樣子、很瘋狂的氣質,讓素巴第覺得,像明軍。

這幫人也是賀虎臣的兵,打頭那個甩著兩條大毛腿向戰場狂奔的,就是賀虎臣的兒子賀贊。

他們的奔襲太急太快,一路上戰馬都累癱了二百多匹。

漠南都督府的幾鎮總兵,又是劉承宗非常貧窮時派到漠南的,裝備水平跟現在那十幾個駐防旅沒得比,機動力量沒有抬槍戰車,只有馬和騾子。

騾子還都在歸化城附近犁地呢,戰馬跑倒就得靠腿。

靠腿沒啥,主要這季節就不是讓人披甲打仗的,跑起來一個個都快熟了,甚至一開始還有丟盔棄甲光膀子往戰場,被賀贊一頓踹。

進入戰場可以晚點,但盔甲不能丟。

就他們這點人,哪怕被敵軍騎兵圍了,憑元帥軍的互相支援,有盔甲在,結陣之下絕對能頂到援軍到來。

但要是沒盔甲,戰場完全順風還好說,攆著砍就好了,局勢稍稍不利,隨便來個馬隊就能把他們都像宰雞子一樣全宰了。

所以他們就把衣裳、皮甲、披膊、褲子、鐵靴全脫了,刀只帶長短兩柄、箭只帶五根,瓶瓶罐罐都丟下,跟著馬隊奔跑,臨近戰場在沙丘上重新整隊,喘了幾口氣便奔赴戰場。

倒也不是他們真像表現出來的這么嚇人,甩著鳥也要上陣殺敵。

而是賀虎臣和劉承宗的塘騎已經在局部戰場打出優勢,他們面前只有倒在地上扭曲掙扎的敵人,賀贊要帶人衝上去補刀,順便把腦袋都噶了。

這是賀虎臣的要求,不到萬不得已,也沒指望他們跑好幾裡地還在陣上死戰,就把倒地的屍首處理一下,能跟大帥證明咱的功勞就行。

要不然規模這么大的戰役,這么混亂的戰場,他朔方鎮又是早前置於西邊的疑兵,等到聯繫上劉承宗再參戰,傳令一來一去就晚了。

直接參戰,又該怎么證明咱朔方鎮幹活了?

人頭。

明軍祖傳的人頭功。

素巴第一看,更他媽像明軍了,嚇得趕緊招呼部下,離那幫割腦袋的遠點。

實際上,這事是賀虎臣多慮了。

他的朔方鎮和塘騎加一塊五千餘騎的馬隊衝入戰場,浩浩蕩蕩的馳擊寬度幾乎席捲整個戰場側翼。

中軍早就注意到了。

他們剛出現在西邊的沙丘,元帥府中軍的瞭望兵就發現這一動向,提醒了劉獅子。

他確實並未關注兩翼戰場,早前他是關注己方左翼戰場的,但在騎兵開打之後,就不往那邊看了。

看不清。

騎兵交戰的機動範圍大,帶起的沙塵多,戰場本就不清晰。

何況進入混戰之後,又沒有清晰的軍陣邊緣,打得滿地都是,單個的騎兵他看不見,成形的馬隊他分不清,打到激烈時也沒人往中軍報告戰場情況。

關注也沒用。

反倒是中軍,戰線清晰,即使是馬隊出戰,也是結陣旋出旋入,好歹還容易分辨。

事實上劉承宗早就想清楚這場戰役的局勢,只要夠亂,根本不需要管兩翼。

因為隨著黃昏到來,天色將暗。

傍晚意味著息兵,息兵意味著等待黎明。

急於在夜晚到來前取勝的應該是黃臺吉,而不是他。

雖然這片戰場離盛京近而離西安遠。

但在他身後,是蒼莽無邊的興安嶺。

劉承宗能保證,任何時間,興安嶺都不會飛起來壓死他。

而黃臺吉身後,可是摩拳擦掌的關寧軍。

沒有人能說準他們這些混亂年代邊軍的精神狀態,更沒有誰能預測他們會做出什么樣的事情。

所以兩翼?

沒消息就是好消息,打亂了說明拖住了。

劉獅子心態越打越好。

等到天黑,兩軍撤兵還營,元帥軍這邊士氣不會有什么變化。

而崇德皇帝就得接受內心的拷問了,羞愧到大耳刮子抽自己:六萬打不過三萬是怎么回事?

劉承宗的注意力只放在中軍,眼看著左翼在收縮,右翼被纏住,只剩下非常厚實的中軍陣線,拼上去漢軍、蒙古兩道,結果卻沒將宗室、遼陽二營的車壘打穿,反倒被高應登派馬隊衝出去跳蕩一陣。而後方第三道防線的敵軍,沒有出擊。

他就能感覺到,敵軍主帥的戰意在動搖。

在血肉模糊之後,沒有人能對一面巍然不動的牆壁一直揮拳。

現在,離發動最猛烈的衝擊只欠一個契機,契機就是左中右三軍任意一面,打破均衡的瞬間。

不論是素巴第的漠北軍退敗,還是左光先、唐通的一旅援遊二營頂不住,亦或是他們對面的敵軍撐不住,對劉承宗來說,都是奠定勝局的機會。

因為黃臺吉在中軍的一二字陣,前兩道防線已經不堪一擊。

雖然遭受進攻殺傷之後,兵力雖然沒有減少多少,軍陣也仍舊在那擺著,端火器跟宗人營對射。

但劉獅子很清楚那都是假象,結陣進攻都能被第一旅的馬隊打出去攆走,他們心中焉能不怕?

那等第一旅真正發起進攻呢?

防守,防個屁!

第一旅跑過去要多久,就能多久衝翻他們。

劉承宗只求黃臺吉中軍第三道陣線的八旗軍陣動。

別管是支援側翼,還是擴大側翼優勢,亦或是再來一次像支援右翼那樣的內線調動。

只要陣動,就是第一旅發起總攻,裹挾其一二道防線,從中間擊潰敵軍的契機。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劉承宗的中軍收到了一連串的報告。

“報!敵左前向中軍收縮!”

“報!敵左後東行!”

“報!右翼漠北軍直衝敵左前,不,直衝左中!”

“報!敵左前立方營,改橫隊,向漠北軍包抄……西,西面來一馬軍!”

“塘騎!是塘騎!”

“塘騎之後是朔方鎮賀帥!”

不必報了。

劉承宗端望遠鏡看去,只見一片沙塵滾滾之下,挾三角旗的騎兵組成一道黑線,吞沒了歹青軍的左翼前隊,繼而向左翼中隊蔓延。

就這一瞬間。

劉承宗失聲大笑。

他的頭皮發緊,瞪大的眼睛滲出血絲,甲衣之下,汗毛都立了起來,不自覺用力將馬鞭折斷——總攻的時候到了!

劉獅子猛然回首下令:“傳高應登、李鴻嗣。”

“正奇二營,於陣前將火箭統統打出去,進攻,直取其第三陣!”

“不到天黑,不收兵!”

傳令騎兵上馬飛奔。

戰場西面如沙塵暴般席捲戰線的賀虎臣仍在狂飆。

隔著兩個軍陣,汗帳御駕之上,黃臺吉雙手死死扣著汗帳大車的木欄,咬緊牙關望向戰場。

側翼!

又是側翼!

變陣之後,側翼再度遭遇突襲!

他頭疼得幾乎睜不開眼,嘴唇間也嚐到涼意,抬手一抹,鼻血在藍緞暗甲的袖子上氤開大片黑色。

目力所及之處,前線各旗軍陣如走馬燈般在視野中閃過,每一旗的陣線都有人在走動。

那一瞬間給他帶來潛意識的印象,就是軍陣亂了。

其實前線只是左翼亂了,中軍仍在嶽託的指揮下,穩固禦敵。

他看見的那些,只是陣中到處奔走的傳令騎兵。

前線指揮的嶽託只看見聖駕正在向他的軍陣後方移動,立即對左右下令道:“速報聖汗,左翼抵擋不住,中軍即將臨敵,聖汗萬金之軀,宜移駕右翼!”

“傳兩紅旗,結陣禦敵。”

嶽託心中暗自叫苦,這個命令幾乎就等於明擺著,一打起來,如果前線的漢軍、蒙古兩旗潰敗,就讓兩紅旗來殿後。

任何一個腦子正常的旗主,都不會下達這樣的命令。

甚至在如今的局勢裡,寧可率軍逃跑,都不會拿自己的旗下人馬死拼。

尤其是嶽託。

兩紅旗不像其他六旗,正黃旗換過色、餘下五旗都換了旗主。

兩紅旗從一開始就是他和他爹代善的本部人馬。

但現在的問題是,黃臺吉的正黃旗就在他後面。

前線萬一撐不住,潰兵會直接衝擊兩紅旗的陣線,若是他不斷後跟著跑,這兵敗之責他逃不掉。

嶽託不怕黃臺吉殺他,但怕自己像杜度那樣,免了旗主身份,塞進別旗當個固山,這是比死還難受的折磨。

在側翼再度遇襲之際,黃臺吉既沒有將黃旗派到左翼支援,也沒有派到中軍支援,已經說明其對這場戰爭的必勝之心動搖了。

因此眼下的戰場,嶽託甚至覺得,自己雖然身為前線主帥,卻不是在與劉承宗角力,而是在跟黃臺吉比拼意志。

看是他自己因為膽怯而先退,還是黃臺吉下令讓他的兩紅旗撤退,或者說全軍撤退。

正當嶽託在腦海中跟看不見的敵人作戰,正前方的敵軍陣中突然升起一片連成線的白煙。

這白煙令人熟悉,就是槍炮打放的硝煙。

但令人不解的是,硝煙是從敵軍陣中出現的。

不是陣前,而且也沒有槍炮打放的聲音,反而有微弱的嗤嗤聲匯聚在一起,就像數不清的藥線正在同時燃燒。

嶽託皺著眉頭:“那,那是什么東西?”

硝煙幾乎在敵陣寬大中軍戰線後的每一處迸發,而且在極短的時間裡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尖,從像火槍打放的淡霧到不可視物的純白,越來越濃。

終於,火箭彈積蓄力量足夠托起其飛離發射架。

嗖嗖地破空聲接連不斷地自宗人營車陣後響起,數不清的火箭彈拔地衝天。

在那一瞬間,戰場上所有人都不自覺地昂著頭,注視火箭彈的尾焰在空中劃出一條硝煙瀑布。

極短時間,絕美奇景成殺陣。

一顆顆火箭彈以不規則飛行軌跡曳尖嘯砸落陣地,將歹青前線漢軍與蒙古軍陣砸得人仰馬翻。

嗤嗤聲中,人們爭相逃竄。

轟!

當第一顆火箭彈爆炸,兩道陣線上所有人的耳朵都聾了。

數不清的迴響,轟鳴在每個人的心頭,將天地遮隱於硝煙之間,直到霰雨將煙霧打出血幕。

刀鋒透出,赤甲騎兵躍馬撞破血霧,雁翎刀被餘暉映出金黃,踐漢蒙二旗陣線,直衝兩紅方陣。

軍陣騷動,未等觸及,兩紅旗兵潰如山倒。

汗駕御帳外的崇德皇帝面如死灰:“退,退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