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秋風襲人。
從六月開始,西南地界的雨就斷斷續續續地沒有停歇,整個重慶府不管是官老爺,還是平民百姓,在人心惶惶中終於捱過了汛期。
老天爺開恩,嘉靖三年夏天的雨水雖然多點,可是萬幸的是沒有沖毀堤壩,氾濫成災。
入秋以後雨停了,洪峰也過境了,重慶府如同重獲新生一般,長江沿岸的州縣敲鑼打鼓,擺祭壇拜天神、拜土地、拜河神,好不熱鬧。
重慶府中的李家同樣張燈結綵。
李家又要辦喜事了,這次嫁人的不是什麼侄小姐,而是正兒八經的李家閨女李月如。
掛滿紅綢的閨房中,張莜嫻站在一身火紅嫁衣的李月如身後,面帶微笑地為李月如細心地梳理頭髮,把桌上精緻的鸞鳳髮釵插在李月如的頭上,看著銅鏡中的新娘子,由衷地說道:
“月如妹妹,今日當真是好美!”
“謝謝,莜嫻姐姐。”
李月如望著銅鏡中的張莜嫻和自己,越看越覺得自己當真比張莜嫻更加光彩動人,心中不由得得意非常。
如今的張莜嫻哪裡還有當年官家小姐的做派,雖然現在穿著一件新裁剪的衣衫,可是所用的布料比李家下人身上的還不如,這種粗布在李月如的面前只能當做抹布,拿在手中都嫌膈手;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張莜嫻原本細皮嫩肉的小手居然磨出了薄薄的嫩繭;頭髮也像個婦人一樣地盤著。
就算模樣依然清秀漂亮,可是如今李月如的心中已經對張莜嫻生不起一絲的羨慕,反而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憐憫,這是多年來從來沒有過的,讓李月如的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絲快感。
模樣長得好看又如何,出身官宦又怎樣,如今還不是嫁給了一個粗蠻的漢子,每日惹事生非不說,如今更是把一個家丟下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身邊別說僕人伺候,就連一日三餐的生計也得親自操持,當真是好可憐!
在李月如看來,她與張莜嫻之間的差距只會越來越大,也許要不了幾年,張莜嫻就會被生活折磨成一個模樣蒼老、身體羸弱的婦人,而她以前是李家的大小姐,以後還是大戶人家的少夫人,衣食無憂地過著富貴生活。
李月如每每想起這些,臉上就忍不住浮現出得意的笑容,全然忘記了張莜嫻為何會嫁到殷家。
李月如也不是事事順利,她沒有如願以償地嫁給監察御史段朝暉,當時的段朝暉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家中本就有不菲的錢財,沒有必要再娶一個商賈的女兒,更何況李月如的模樣實在普通,按照當時段朝暉的打算,最好能在京城娶到一位部堂官員的千金,這樣他的仕途才能一帆風順。
段朝暉這樣的人,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為了他的仕途鋪路,只要能步步高昇,讓他做什麼都可以,如果對仕途無利,無論無何是不會做的。
因此,當兩月前李家自信滿滿地提出與段家聯姻,被段家斷然拒絕。
李家在段家面前丟了臉,心中憋著氣,很快就為李月如又尋到了一個如意郎君,同樣是重慶府中的大戶公子,同樣是有舉人功名的讀書人,只不過在去年的會試中運氣差了一點,未能金榜題名,不過再潛心溫習兩年,難保不會在下次的科舉考試中一舉中的。
李月如大婚,特意提前三天把張莜嫻從富陽接到重慶府,名義上張莜嫻是李月如的表姐,應該在出閣前最後一段日子陪在一起,其實李月如不過是想讓張莜嫻看看她大婚之時的風光而已。
李月如裝扮一新,趁著迎親的隊伍還沒有登門,拉著張莜嫻的手說些“貼心話”:
“莜嫻姐姐,那殷老虎當真沒有一點消息嗎?”
“沒有呢!”
張莜嫻面色如常,看不出有任何的傷心難過,嘴角上反而掛著淡淡的笑容,說道:
“我家相公是七月初三那天離家的,到現在也不過只有兩月多些,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在京城了。他說了,會盡快回家的,就算回不了家,也會託人給家中帶信。麗娘姐姐如今每日都在家中等著,想來應該也快有消息傳來了吧!”
李月如不知道富陽發生的事情,她聽到的都是街面上以誆傳誆的謠言,在市井謠傳裡殷琥的名聲早就已經爛大街了,怎麼可能有好話,此時聽到張莜嫻的話,也只當是張莜嫻為了掩飾心中的苦楚,不便在家裡人面前說自己男人的不好,李月如自以為是地替張莜嫻打抱不平,道:
“要我說那殷老虎就不一個男人!本事沒有多大,心卻比誰都花,娶了我家如花似玉的莜嫻姐姐還不夠,跟青樓窯子裡的女人也勾勾搭搭,居然還一併娶回了家中。莜嫻姐姐,你怎麼就能容忍你家男人如此胡來,可是他打了你,威脅了你?”
“不是妹妹想的那樣!”
張莜嫻原本想要替殷琥和麗娘辯解,可是想到今日是李月如大喜的日子,若因為這樣的事情爭吵起來,豈不是讓外人看了笑話,而且張莜嫻嫁入殷家以後,跟在殷琥的身邊時間雖然不長,卻也學會了殷琥無所謂的心態,任別人如何去說,只要心中坦然,一家人關起門來過日子,心安理得。
張莜嫻很喜歡現在的生活,一家人不分彼此,相互扶持,靠每個人的雙手為家裡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當然,如果殷琥能在身邊,那就更好了!
“姐姐莫要替你家男人說話了!”
李月如難得找到機會在張莜嫻的面前顯擺,怎麼會輕易放過現在的機會,故作憤慨地說道:
“花心也就罷了,如今還把家中的事情丟下,一個人跑到京城去了。你說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巡檢,就算進了京城又能如何?既沒有功名,又沒有門路,難道還能鯉魚躍上龍門一飛沖天不成?
本事沒有多大,心氣兒卻是不小!姐姐跟了這樣的男人,以後的日子只怕是有得苦捱了。”
李月如看到張莜嫻欲言又止的樣子,更以為自己猜中了張莜嫻的心思,越說越來勁了:
“姐姐放心,待妹妹過門以後一定讓我家男人幫襯著那個不爭氣的東西一點,九品巡檢雖然是個芝麻綠豆樣的小官,可是每年還是有些俸祿的,若讓他把這個差事也給混得丟了,姐姐的日子可怎麼過啊!”
“月如妹妹,姐姐很好……”
“莜嫻姐姐,你莫要再說了,妹妹知道你心中苦。雖然富陽和重慶隔著幾十里路,不過來回也用不了多少時間,日後你就經常往妹妹的夫家多走動走動,妹妹自然會想著法子幫襯姐姐一些的。”
張莜嫻不願意再聽李月如在背後編排自己的男人,站起身來說道:
“哎……好吧!妹妹這些事情就莫要再說了,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我去把舅母叫過來,你們好好說說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