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下來，坊間的街面上點起絢爛的燈光。

食攤上的殷琥等人也不再顯眼，陸陸續續有食客過來坐到邊上，不到片刻吆喝聲、行酒令、大聲的說話聲……鬧鬧哄哄，甚囂塵上。

京師的夜晚別有一番熱鬧。

殷琥、徐階，還有陸苓和陸炳姐弟本來就是年輕人，最大的的徐階二十一歲中進士，如今也才二十二歲出頭，殷琥幾天前剛過了二十一歲的生日，身在異鄉連他自己把這件事情也給忘了；陸苓和陸炳姐弟，一個是十九歲沒有出閣的大丫頭，一個是毛都沒有長齊全的小屁孩。

這麼四個不倫不類的人坐在一起，除了嬉笑打鬧還是打鬧嬉笑，跟喧囂的坊市街道相得益彰。

陸苓依然千方百計地要跟殷琥抬槓，殷琥說好的，陸苓肯定找出好些條理由來反駁，殷琥說不好的，就算是堆臭狗屎，陸苓也捏著鼻子說那是香的。

酒過三巡，桌上殷琥和陸苓鬥得不亦樂乎，另一邊陸炳早已經習慣了這兩個人見面就吵的場面，就算是掀桌子打起來他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奇怪的，只顧著埋著頭與徐階搶著夾碗盤中的大魚大肉。

陸炳表現得毫無風度，徐階居然也沒有作為新科探花的自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把身上的七品官服頂戴脫下來放在旁邊的凳子上，挽起袖子吃得不亦樂乎，偶爾還不忘在殷琥和陸苓之間加一把火，讓兩個人更沒有動筷子的機會。

“大爺，求求您給點吃的吧！”

不和諧的聲音在殷琥等人快要把桌上的酒菜消滅完的時候在食攤邊響起，一個灰頭土臉的小乞丐走了過來，穿著破舊的衣衫，用一塊汙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布巾包裹住頭髮，甚至把半張臉都遮擋住了。

小乞丐戰戰兢兢地挨著桌子討要食物，可是都被食客們攆開，走了一圈依然兩手空空。

遇到脾氣好一點的只是揮著手，像趕蒼蠅一樣把小乞丐趕走，有些喝了酒的食客脾氣火爆，甚至惡語相向。

小乞丐也不死纏爛打，一桌不討不到食物，就往下一桌走，嘴裡反反覆覆地只說一句話：

“大爺，求求您給點吃的吧！”

大明朝沒有好到路不拾遺，連一個乞丐都沒有的地步，可是這裡是天子腳下的京師重地，很少有流民能夠進城，乞丐比其他的地方要少很多。

小乞丐奇怪的口音引起了殷琥的警覺。

小乞丐說的是官話，只是發音和斷句都很奇怪，殷琥來到京師也有一段時間了，見到過大江南北的人說官話，除非是土生土長在江南人，否者張嘴以後多少都會帶著方言的口音，別人聽了馬上就能知道他是什麼地方過來的人。

吳音難學，外地人想要說得地道更難，張莜嫻就是江南嘉興人士，在殷琥上京前教了殷琥很長一段時間，殷琥也只是能夠勉強能說得六五分相像。

這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科舉取士前有一個面試的環節，除了剔除一些模樣確實長得天怒人怨的讀書人，更重要的就是考察應試生員的官話是不是說得流暢，什麼讀書人讀了十幾年書，根本就沒有離開過家鄉，就算會聽官話，可是張嘴以後自己說出來卻不倫不類，禮部規定參加科舉的讀書人所說的官話至少要讓考官聽懂，要想達到這一點，至少也得有個三分的火候。

殷琥一桌陸苓和陸炳在王府長大，從小學的就是吳音官話，而徐階跟來就是南直隸松江府的人，與這些人比起來，小乞丐的口音聽起來實在太怪異，由不得殷琥不留意。

從小乞丐的口中很難聽出他的口音是南腔還是北調，亦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強調，這句話就好像是被小乞丐死記硬背下來，該提高音調的一個字，卻偏偏降調，該降調的字又非要平音，一句話十來個字硬是沒有一個字的發音準確。

在食攤上吃飯菜的都是些普通的老百姓，很少有人會大發善心給小乞丐一些食物，小乞丐從一桌討到另一桌，慢慢向殷琥等人走了過來：

“大爺，求求您給點吃的吧！”

就在陸苓跟殷琥抬槓的一會功夫，桌上的酒菜已經被陸炳和徐階吃得差不多了，小乞丐失望地看了一眼桌上空空的盤子，不等殷琥等人攆他，就雙手捧在胸前微微躬了一下腰，然後轉身想要繞到另外一桌。

殷琥和徐階對視一眼，兩人都發現了小乞丐的疑點。

與陸苓和陸炳姐弟的大大咧咧不同，殷琥身為錦衣衛本身就有探查民情的職責，剛才就從小乞丐奇怪的口音中發現了問題；徐階不但是朝廷官員，徐家在松江府也是士紳大族，就算見多識廣，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有禮的乞丐。

殷琥聽不出小乞丐的口音，徐階卻猜出了幾分，因為不管是在京師，還是在江南沿海，操這種口音的人實在不少！

“等一下。”

叫住小乞丐的不是殷琥，也不是徐階，而是打鬧了一個晚上，幾乎什麼東西都沒有吃到的陸苓。

這女人雖然平時瘋瘋癲癲的，不過性子還是善良的，不然殷琥也不會任由她來找自己的麻煩，見到小乞丐以後陸苓的愛心又氾濫了，想要給小乞丐買些吃的，可是小乞丐似乎沒有聽到陸苓的話，依然低著頭往另外的一桌走過去，直到被陸苓伸手抓住胳膊，才抬起頭來用驚慌失措地看著陸苓。

眾人的頭頂上正好掛著一盞風燈，明亮的燭火下清楚地看到小乞丐的眼中閃動的是兩個湛藍的眼珠！

“咦，還是個夷人！”

陸苓拉著小乞丐的手，把他按在自己的身邊坐下，對廚娘說道：

“廚娘，再來兩位醬肉麵條，要大碗的！”

“你是誰？”

“從什麼地方來的？”

“為什麼會淪為奇怪？”

“……”

陸苓一連問出了好幾個問題，可是小乞丐只是顫抖著身子，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廚娘端來了兩碗麵條，見陸苓在跟小乞丐說話，好心地提醒道：

“姑娘，這興許是個聾子。幾天前他就在這附近轉悠了，可是說來說去也只會說一句話，別人問他什麼都不知道回答，奴家有時候見他可憐，收攤的時候就會把沒有買完的麵糰子給他，他也只是鞠躬，從來沒有說出來一個‘謝’字。”

徐階看到小乞丐拿著竹筷不知所措的樣子，說道：

“廚娘，你去拿把木勺過來。陸姑娘，徐某猜想這小乞丐不是聾子，只是不會說大明的官話而已，不知道從哪裡學了一句討飯的話來，背熟了以後就到了街上來找飯吃。讓徐某來問一問吧。”

徐階把廚娘遞過來的木勺放到滷肉面裡，嘴裡說出來一句拗口的夷話：

“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