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年,三月初八。
富陽縣城依江而建。
東西兩頭坊市林立,南邊靠江的一片連著高門大院,公房衙門主要集中在地勢略高的城北。
連著北門城牆修了一圈高大的青石磚牆,圈出來好大一片的土地,把它跟整個縣城分隔開,形成一處獨立的內城。
這裡就是富陽縣保存錢糧、兵器物資的裕豐倉!
大明朝的西南內陸已經許久沒有被戰火摧殘,被青石磚牆圍起來的裕豐倉只是大門緊閉,周圍不見全副武裝的兵甲穿梭巡邏,磚牆上的箭塔更是沒有佈置瞭望觀察的弓兵,除了院牆稍微為高些,遠遠看著跟尋常的大戶宅院沒有區別。
站在院門外甚至能夠聽到裡面傳來陣陣呼喝嬉笑的喧譁聲。
殷琥一手扶著掛在腰間的長刀,一手插在腰間的小牛皮護腰上,昂首跨步地站在“裕豐倉”匾額下,那虎背熊腰的身姿只往人前一站,就讓過往的路人頻頻轉頭觀望。
這位風姿卓越的少年將軍當真還是那個胸口衣衫從來不會合攏,頭髮邋遢蓬鬆,舉止粗魯的二流子殷琥嗎?
巡檢司由兵部統轄,其中的主官巡檢和副巡檢自然是武官一系的最低級官職,因此官服也與文官寬鬆的錦袍不同,而且在殷大娘的堅持下,殷琥此時不但穿戴著皮革護腕和長靴,還在官袍外面套了一件制式皮甲,再加上長刀在手,那模樣當真可以說與之前的殷琥辯若兩人,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英武之氣。
殷琥原本就生了一張讓女人面紅耳子的面孔,如此打扮從家裡出來就引起不小的轟動,在大街上走一趟,身後遠遠地跟了好些個膽大的小娘子,就算殷琥走到裕豐倉的大門前也不肯離去。
“咚咚咚!”
殷琥舉起手臂,用力地敲擊裕豐倉抱著銅皮的堅實大門,好半天才有一個老態龍鍾的老頭過來,費力地把門拉開一條縫,歪著腦袋從門縫裡瞅著橫刀而立的殷琥,問道:
“長官是何人?前來此地可有衙門手令?”
“我叫殷琥!”
殷琥不等老頭把門打開,抬手推在門板上,稍微用力就將厚重的門板推開,嚇得那老人往後退出好幾步,一臉驚恐地看著“擅自闖入”的官人,殷琥跨過一尺高的門檻,站在裕豐倉門後的臺階上緩過眼見佔地甚廣的倉房重地,平和地對開門的老頭說道:
“老人家莫要驚慌,我是四川都指揮使司衙門委任的裕豐倉巡檢司副巡檢,今日過來正式赴任。”
“四川都指揮使司衙門!”
殷琥的官兒不大,可是那副架子擺出來的官威卻不小,往日裡富陽街面的百姓見了殷琥,眼睛裡本來就透著害怕,現在更是多了敬畏,更何況殷琥似乎天生就是當官的材料,張口就扯出一張虎皮披在身上。
省裡的三司衙門之一,別說尋常的老百姓,就算是州府衙門的老爺也不是想進就能進的。
身形乾瘦的老頭用一雙渾濁的眼睛盯著殷琥,滿臉褶皺的面孔上表情怪異:
“巡、巡檢司……副巡檢……長官可是在逗小老兒玩兒,這裕豐倉確實有間巡檢司的公門,可是已經十幾年未曾有人在裡面當差,裕豐倉裡大小的事情都是由王管事負責打理。小老兒未曾聽說有上官前來赴任,長官就這麼進到倉房重地,實在不妥。我看還是請長官在門外稍候片刻,待我稟告了王管事,再請長官進來可好?”
殷琥雖然從小聰慧過人,腦子裡也會時不時地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讓他顯得比尋常的人懂得更多,可是當他拿到兵部委任公文的時候同樣愣了好半天。
殷琥的老爹是舉人出身,生前也經常出入官府衙門,可是本身並沒有踏進官場的門檻,殷琥對大明朝官面上的事情知道得並不多,腦子裡也只是隱隱約約冒出些模稜兩可的信息,反而讓殷琥沒有把握。
殷琥並不知道這份任命是經過什麼樣的審批渠道,然後落入自己手中的,他以為自己的任命與縣丞王延年有關,認定這是王延年在算計自己,看似給了一個大大的甜頭,其實暗地裡不知道還有什麼樣的陰招子正在等著他。
果然,進門以後殷琥就發現了問題。
不管自己這個副巡檢是不是有名無實,好歹也算是從九品的武官,進入自己工作的公門居然好要通報一名倉房的管事,實在是豈有此理。
看來這個看似風光的從九品副巡檢的凳子想要坐得安穩並不一件容顏易的事情。
不過殷琥本就不是善茬,在富陽縣也是無風都要翻起浪的主兒,哪管王延年暗地裡有些什麼算計,送上門來的前程不要白不要,而且打定了主意要讓王延年後悔送他這份前程!
殷琥不顧老頭的苦苦哀求,毫不客氣地大跨步地走進裕豐倉裡,說道:
“不用你來回地跑著通報,這就待我去見那位王管事吧!”
“這、這可如何要得啊!”
老頭顫顫巍巍地走在殷琥的身前,幾次想要拽著殷琥離開,可是打量一番殷琥壯碩的身體,只得搖著頭作罷,極不情願地領著殷琥往裕豐倉中間的巡檢司衙門所在的公房走來。
……
裕豐倉只是富陽城中的一處地名,據說百餘年前這裡確實有一座取名為“裕豐”的糧倉,原本是城中大戶的私倉,後來戰亂不斷、刀兵四起,裕豐倉被一把大火燒燬,這戶人家也跑得沒有了人影。
世道太平以後,衙門把裕豐倉連同大戶的宅子全都推到,重新平整出來,修建起了如今被青磚高牆圍著的官倉,依然以富裕豐足的“裕豐”二字為名。
裕豐倉佔地甚廣,與西南房屋多以木料為主的建築風格不同,正中間巡檢司公門所在的低矮房屋是磚瓦結構,圍繞著巡檢司公門的四周分佈著大大小小四五個倉房也是由磚瓦建成,青磚高牆和這些磚瓦建築構成了如今頗具規模的“裕豐倉”。
糧食、官鹽、茶葉、絲綢、兵器、白銀、銅錢……所有富陽縣的戰備物質和稅收糧錢都集中在這裡,是城防的重中之重!
此時在倉房重地的中央,掛著破舊“巡檢司”匾額的房屋裡卻隱隱約約傳來聚眾賭博的喧鬧聲,其中居然夾雜著女人的尖叫:
“大!大!大!”
“小!小!”
“刀疤臉,快些開盅啊!最後一把爺豁出去了,全部壓大!”
“王爺當真是條漢子!”
“……”
正中間的莊家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著上身,粗壯的手臂按在檯面上的銀兩和銅錢上,大聲地喊道:
“買定離手!買定離手啦!”
在這烏煙瘴氣的房屋裡,桌上擺放的油燈早已經熄滅,晨曦的陽光透過門窗灑在寬大的賭桌上,明暗斑駁的光影照亮周圍形若癲狂的面孔,特別是中間那坐莊的莊家,滿天橫肉的臉頰上一道暗紅色的刀疤從額頭一直劃拉到嘴角。
刀疤臉嘴角微微地翹起,面目更是猙獰唬人,等到賭徒們把手中的銀子放在桌案上,一把揭開骰盅,大喝道:
“開!哈哈,三個六……豹子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