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八,黃道吉日,宜嫁娶。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
富陽縣下游五里的江面上,一艘江船劈波斬浪逆流而行。
船頭青衫文人負手而立,迎著呼嘯的江風,口中抑揚頓挫地吐出一首慷慨激昂的《臨江仙》。
前半段敘述歷史興亡抒發人生感慨,豪放中有含蓄,高亢中有深沉,後半段慷慨悲壯,意味無窮。
令人朗聲誦讀出來蕩氣迴腸,不由得在心頭憑添萬千感慨。
青衫文人迎風而立,一遍尚不足以抒發心中情懷,一連誦讀三遍,才意猶未盡地撫掌,低聲地讚歎道:
“好!好!好啊!當真是千古絕句,當真是流芳百世的千古絕句啊!”
青衫文人按捺住心中激盪的心情,轉身回到船艙中,端起桌上的青瓷酒杯一連喝了三杯,說道:
“升庵兄,費廉能見證如此絕世佳作誕生,當真是人生之幸事啊,請受小弟一拜!”
“叮叮!”
金屬碰撞的聲音在費廉的對面響起,只見一個三十幾學的白麵長鬚文士胸前掛著沉重的枷鎖,艱難地從船艙中的軟榻上站起來,隨著他跌跌撞撞的動作,枷鎖上掛著的鐵鏈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
楊慎在北鎮撫司中短短一個月裡連續承受了兩次廷杖,若不是家中耗費巨資打點錦衣衛上下眾人,這條小命只怕早就在初春的時候交代在京城了,舊傷未愈,皇上的一道聖旨又把他發配到萬里之外的雲南永昌衛,永世不得赦免。
這一路從北京城行來,楊慎只能帶著枷鎖臥躺在馬車車廂之中,到了春風轉暖的南方,才稍微好了一點,能夠勉強起身坐在軟榻上。
與身上的傷痛比起來,楊慎心中所承受的傷痛更加讓他心灰意冷,短短三兩個月時間,曾經風華絕代的大才子已經被折磨得面色蒼白,形容消瘦,不復當年的風采。
楊慎見費廉慎重下拜,匆忙從軟榻上站起來,虛扶著費廉的手臂,挪動著身子側立在一邊,躲開費廉的下拜,連連說道:
“欲剛賢弟切莫如此!如今為兄已是帶罪之身,此生再難為我大明施展胸中所學,前幾日在江陵城外,看著滾滾長江,還有江中的白髮漁翁,心中有感而發罷了,當不得‘絕世佳作’一說,更受不得賢弟如此大拜!”
若是在平時,身為首輔之子,又是名揚天下的大才子,做出一首膾炙人口的詩詞受世人膜拜實在是稀疏平常的事情,楊慎只會謙虛幾句並坦然受之,可是今日不同往日,楊家在朝廷中已經失勢,自己也成了發配充軍的朝廷罪臣,幾番經歷下已經讓楊慎心中的文人清高消磨殆盡。
更重要的是面前的費廉,身份並不比曾經的楊慎差幾分,其父費宏同樣是一品大員,吏部尚書,經歷了數月的朝堂鬧劇,費宏作為碩果僅存的朝中流砥柱,很有可能在今年出任首輔一職,位極人臣!
楊慎不能怠慢,拉著費廉的手,坐在桌邊,端起面前斟滿的酒杯,說道:
“為兄一路行來,道路幾多兇險,多得賢弟照顧才能有驚無險地來到這裡。前方不遠就是欲剛賢弟赴任的富陽縣,分別在即,為兄借這杯酒水,預祝欲剛賢弟前程似錦。”
“哎!”
費廉搖著頭與楊慎碰杯後,喝下手中的酒水,嘆道:
“如今朝堂奸臣當道,宵小橫行,還談什麼前程!內閣六位閣老,令尊尊為兩朝首輔已然告老還鄉,戶部尚書蔣閣老和禮部尚書毛閣老,還有費某的父親,在此次大禮議中全都受到聖上猜忌,辭官離去只是早晚的事。
郭勳藉機升任禁軍都指揮使,張璁和桂萼也相繼進入部堂為官,這些投機取巧的人才是聖上眼中的能臣干將,我等在聖上的眼中……哎,若不是如此費某的父親也不會藉機把小弟貶到富陽為官,他老人家是害怕小弟赴了升庵兄的後塵啊!”
“賢弟莫要悲觀,當今聖上年幼,行事衝動不計後果,可是絕不是昏庸無能之輩。與朝中大臣多有分歧,棄我父親還鄉,貶蔣閣老和毛閣老,自然有為心腹讓位之意,但是這些人誰能真正震懾群臣?
內閣中不能沒有持重之人,令尊就是當今聖上依為股肱之臣,不日必將升任首輔。”
費廉依然搖著頭,說道:
“費某的父親為官還算清廉,也頗有幾分執政手段,可是與令尊比起來,還是少了些處世的手腕,家中的人又盡數被父親送出京城,只怕不是張、桂之流的對手。小弟的才學不如升庵兄,不奢望入閣拜相,只希望能造福一方足以。”
“如此也是好的。”
“升庵兄,此行數千裡,一路上已有數路人馬追殺而來,雖然都被我等換乘舟馬巧妙避開,但是就怕他們不死心啊!富陽一別,小弟家中的這些護衛將隨升庵兄繼續南行……”
“使不得!使不得!”
楊慎對費廉的關懷之情很感動,楊家失勢以來往日門庭若市的楊家鮮有人再登門拜訪,自己這個把當今聖上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斬立決的罪臣更是無人敢再公然接近,只有費廉一路照顧,這份患難中的情誼彌足珍貴。
費廉仰慕楊慎才華,不忍如此風華絕代的人物死於宵小之手,將楊慎扶到軟榻上坐下,懇切地說道:
“升庵兄不要推辭了!此去雲南尚有千於裡,而且盡是艱險蜀道,若身邊沒有護衛,想要安然抵達雲南只怕是千難萬難。只要捱過了四川一段路程,抵達雲南境內就能安全了。沐王府世鎮雲南,沐王爺對升庵兄的才華頗為推崇,一定能夠照顧兄長周全。
漫漫旅途已盡終點,富陽一別恐難再見,還請兄長成全小弟最後的關切之心!”
“罷了!”
楊慎雙目通紅,幾度哽咽難語,緊緊握著費廉的手,這份情只能記在心中。
……
“快點啊!快點啊!追上前面的船!”
楊慎、費廉所乘坐的江舟漸漸抵達富陽縣碼頭,在它身後半里的地方,一艘妝點成花船的輕舟奮起直追。
殷琥打扮成新郎官的模樣,站在船頭,指著前面的舟船,大聲地催促道:
“吳三、標爺,你們倒是快一點啊!怎麼我看著咱們的船被人家越拉越遠了,臨出門的時候不是給你們吃飽喝足了嘛,這麼一會就沒勁了!快點,追上前面的船!”
吳三和標爺翻著白眼,一個不過十幾歲的半大小子,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在殷琥的催促下累得連搭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咬著牙幫船尾的船家用力地揮動船槳,只乘坐了幾人的輕舟猶如離弦的弓箭,想著前方的舟船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