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琥的問題讓眾人錯愕。
張莜嫻是親眼見到了殷琥在船上著急的神態,原本以為殷琥追上楊慎等人是被那首《臨江仙》感染,忍不住想要認識這位大文豪,至少張莜嫻一路上是抱著這樣的心態。
沒想到殷琥見到楊慎之後想要請教的居然是何時創作這首詞,為了這樣一個問題連婚禮都可以耽擱嗎?
費廉也猜不透殷琥的用意,一臉地驚異。
楊慎畢竟是一代文豪,少時離開成都進京,身邊總會出現各樣的人,其中不乏追捧其文章的狂熱之人,這些人有機會見到楊慎以後也會問出些千奇百怪的問題,比如:
“睡覺是否打呼嚕?”
“文思枯竭的時候是否會咬筆桿?”
“閒暇時是否會前往青樓消遣?”
“……”
形形**的問題時常讓楊慎自己也忍不住啼笑皆非。
殷琥這樣的問題算不得奇怪,楊慎保持著淡然的風采,微笑著說道:
“這首《臨江仙》是十天前在江陵城下所做,當時……”
“十天前!”
殷琥的腦子已經聽不進楊慎之後所說的話,“十天前”這三個字猶如一擊重錘打在他的心頭,整個人精神恍惚。
殷琥雖然不記得《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從自己腦子裡冒出來是的具體時間,但是粗略算來至少也是在十年以前,大概是在腦子裡冒出那些打打殺殺的片段後不久,如此說來自己腦子裡的東西不是無師自通而領悟的,根本就是後來的人創作出來,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被自己提前知道了而已!
一身的功夫、語調奇怪的小曲、各種“雞”的奇怪名詞……它們也許都是在十年前後、百年後、甚至是數百年後才會出現的知識和事物,因為殷琥奇怪的腦子,而提前出現。
殷琥不相信鬼神,可是此時所面對的情況根本就不能用合理的理由解釋,如今也不是“穿越”橫行的時代,更不知道“人穿”、“魂穿”為何物,殷琥就算是抓破了頭也無法想明白自己腦子裡出現的東西到底是怎麼回事。
最後也許只能歸咎為周公夢蝶,“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殷琥呆立當場,口中含糊不清地輕聲嘀咕道:
“難道我是夢中的蝴蝶,而做夢之人正是數百年後的人?還是我就是做夢的人,眼前的一切只不過都是虛幻,夢醒以後所有的一切都將化為泡影?”
殷琥現在腦子已經凌亂,臉上面露驚慌,時而神情呆滯,渾渾噩噩分不清何為現實,何為夢幻。
“相公?”
張莜嫻站在殷琥的側後方,並沒有注意到殷琥臉上的表情,只是許久沒有聽見身邊的殷琥說話,之後聽見殷琥口中喃喃自語地嘀咕,才抬起頭來看到殷琥一臉變換莫測的表情,張莜嫻聽不清殷琥在說些什麼,只是那模樣形如痴狂,面對自己的呼喚也毫無反應,這才嚇得緊緊地拽著殷琥的手,關切地喊道:
“相公,你這麼了?你可千萬不要嚇唬莜嫻啊!”
費廉就站在殷琥的面前,把殷琥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中,見到殷琥在聽到楊慎的回答後,就開始變得不正常起來,暗暗地向周圍的護衛比劃出小心戒備的手勢。
從殷琥和張莜嫻出現,費廉的護衛和負責押送楊慎前往雲南永昌衛的錦衣衛就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此時見到殷琥神神叨叨的模樣,不用費廉下令,周圍的護衛已經把手按在隨身攜帶的刀劍上緩緩靠近,幾名錦衣衛更是隱隱地擋在楊慎的身前,只要殷琥輕舉妄動,就會招到在場所有人的攻擊。
楊慎在京城的中低層官員中威望極高,雖然出身尊貴,可是為人謙和,很少與人結怨,因此才會在數月前與當今聖上爭吵誰才是太上皇這個問題上一呼百應。
當時楊廷和已經告老還鄉,依然有二百餘各級官員追隨楊慎等人在皇宮門前絕食抗爭,氣得嘉靖皇帝下令所有參與官員拿入北鎮撫司廷杖,第一次被打幾十天後,再組織眾人宮門情願,皇帝再次下令廷杖,最後活活打死十六名各級京官,楊慎本人也被氣得咬牙的嘉靖皇帝發配萬里之外充軍。
因此,即使是負責押解的錦衣衛,對這位楊大人也是非常恭敬,不敢讓他有絲毫的差池。
這一路行來所遭遇的追殺其實跟楊慎本人沒有多少關係,全都是他父親楊廷和兩任首輔時結下的恩怨。
楊廷和為官清廉,而且此人頗有手段,劉瑾、江彬、錢寧……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都被楊首輔一手打倒法辦,其中大宦官劉瑾更是被千刀萬剮三天三夜。
這還不是楊首輔做得最絕的,大明散官、屯官情況嚴重,一省養著數千官員,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隻吃俸祿不幹事的閒官、蔭官,其中也包括京師堂部官員,楊首輔當政時期大量裁撤官員,壓縮朝廷開支以供養正德皇帝玩樂、征戰四方,大批官員因此丟官為民,恨楊家的人實在太多了。
可是楊首輔威望實在太盛,就算告老還鄉,依然沒有人敢動他分毫,老的不敢動只好拿他的兒子出氣。
在各路追殺之下,楊慎仍能安然無恙地從北京城走到重慶,實在是奇蹟!
“大家莫要妄動!”
楊慎阻止周圍眾人的拱衛,對張莜嫻說道:
“你也莫要驚慌,令夫這是陷入思念意境之中,醒來則可能頓悟人生,若是醒不過來則可能終日渾渾噩噩。看來這位巡檢大人也非尋常之人,能有如此人生際遇,日後絕非池中之物!欲剛賢弟,次此前來富陽赴任,也不曾想到會有意外的收穫吧,用好此人,說不定會對你有意想不到的幫助。”
費廉沒有想到楊慎會對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人做出如此高的評價,心中疑惑:
“升庵兄誇大其詞了吧!只不過是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聽了兄臺一句無關緊要的話就變得神志不清,這樣的人與其說是大才,不如說是大傻。”
“佛家有云,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任何細微的事物都可觸及人心,區別只在人心是否察覺。對你我來說一句簡單的話,對這位巡檢可能是當頭棒喝,自古以來能達到如此境界的人,無一不是大賢大能之人。”
楊慎阻止周圍的人輕舉妄動,想要成全殷琥突破心中魔障,說道:
“每一個人生命際遇不同,心中所想所悟也不相同,你我不知道巡檢心中所思所想,當然只會覺得此人痴傻癲狂,卻不知真正痴傻的人是我們自己而已!”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張莜嫻喃喃地念出唐伯虎的詩來,楊慎的話不正是這樣的意思嘛!
“哈哈!”
楊慎輕聲地笑著,對張莜嫻說道:
“姑娘所用桃花庵主的詩詞比喻也算恰當,桃花庵主一生多難,只能寄情于山水,蹉跎多年後在桃花樹下看透人間冷暖,世態炎涼,當為世間大賢大能之人,可惜一生才華無法施展……可惜!可嘆啊!”
楊慎嘆唐伯虎可惜可嘆,又何嘗不是在為自己哀嘆,當世兩位文中豪傑雖然前半生各有精彩,可是後半生註定都將在蹉跎歲月中度過,最後能夠感悟出同樣的人生,也算是莫逆相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