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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些了沒有?”三皇子前幾步,關切地看着謝氏。

她緩緩閉起了眼睛。

沒有一字作答。

三皇子等了一會,見她不說話,倒也不以為忤,輕手輕腳地向榻邊的鼓凳坐了,伸手替她將薄錦被掖了掖,面漾着一個溫笑:“你也別總這樣傷心了,好不好?你且好生養好身子,這比什麼都要緊。待你身子養好了,總有機會的不是么?”

謝氏緩緩張開了雙眸。

不過十餘日的功夫,她就像是老了好幾歲,眼角已有了淺淺紋路。

她定定地看了三皇子一會,忽然“嗤”地笑出了聲:“機會?什麼機會?”

她的唇角忽然就勾了起來,兩道淺紋劃在唇畔,越發顯出了一種凄厲:“殿下以為,我還有機會么?”她的語聲漸漸變大,唇角卻仍舊勾着不放:“醫說的話,殿下也信?我自己的身子我難道不知道?機會?這個機會殿下是有的,而我,卻沒了。”

說完了這些話,她像是極倦,眼睛又閉了起來,喘氣聲也加重了好些。

三皇子臉的往下一沉,站起身來在地下走了幾步,不耐煩地抬手去扯衣領:“你怎麼又說這種話?醫的話你不信,卻偏要自己亂猜,說起來你自己難道就沒錯么?你若是仔細些,又何至於會發生這種事?你怨天怨地,卻不知自省。此事最大的錯處,便在於你自己不小心。”

“小心?”謝氏陡然張開了眼睛,身子半支起來,死死地看着他:“我在我自己家裡住着,也要千防萬防地防着人么?我若是不小心,便是這三個月我也保不住……”

她說著終是落了淚,卻也不去擦,由得那淚水滑過臉龐,落衣襟:“我就是怕有事兒,這才叫人替我瞞着,女作司那裡我也沒報備,我難道還不夠小心?這屋裡人多眼雜,哪一個又是好相與的?我就是……我就是怕……怕我的孩兒出事……我才……我才……”

她說不下去了,眼中湧出巨大的悲傷,淚水一串串地往下落,然而她的唇角卻依舊勾着,那一抹蒼涼而凄厲的笑意,也始終掛在她的面。

“你這是什麼意思?怎麼總揪着這點兒事不放?”三皇子立起了眉眼,扯衣領的手向張了張,彷彿要從半空里扯下點什麼來:“你防着誰?這屋裡還有什麼人要害你不成?莫不是你在防着我?我是這孩子的父親,你連我都要防着是不是?”

謝氏咧開嘴,“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她的面布滿了淚水,衣裳的前襟已然濕了一大片,可她的笑容卻不見悲傷,唯有刻骨的譏嘲:“就因為有殿下在,所以我才不得不防。我若不防着,我連骨頭都要給人啃光了。”

她流着淚說著這些,那一抹蒼涼的笑意已然被淚水掩去,面神情木然,像是一具哭泣的木偶。

這樣的謝氏,哭得叫人生憐,只可惜三皇子卻根本不為所動,反倒怒極而笑。

“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整張臉陡然變得鐵青,桃花眼中柔情不再,唯剩厭惡與不耐:“我知道,我知道,你謝氏也算曾經的望族,畢竟要比我這個寒門子來得好。我這一身的毛病,你早就瞧不眼了。”

他說著又笑了起來,鐵青的臉滿是冷意:“我就不在這兒礙你的眼了,我走,我走還不行嗎?”

語聲未盡,他的人已然大步踏出了殿門。

“哐”,一聲巨響,卻是那殿門被他反手一推,門扇撞在門框,巨響之後,卻又“咿咿呀呀”地盪了開去。

謝氏怔怔地看着那扇殿門,面仍舊一派木然,眼淚卻是停了。

偏殿中一片安靜,冰鑒里的冰塊“嘶嘶”地冒着煙,卻是此處唯一的聲響。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腳步聲輕輕響了起來,旋即殿門便被人推開了,一個穿着深綠色宮裝的小宮人,邁着碎步走了進來。

“夫人,該喝葯了。”那宮人說道,將手裡的托盤擱在了案。

謝氏木然的視線向她身一轉,復又移開,澀聲問:“阿茵呢?她可好?”

阿茵是她從母家帶來的使女,向來便是她的心腹。

那宮人小心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輕聲道:“回夫人的話,阿茵……不,是華夫人……華夫人正在柳煙閣里……合香……”

“合香么……”謝氏點了點頭,那種木然的神情自她的面彌散開來,像是漾起了一圈冰冷的漣漪。

“我的骨頭,終是叫人給啃了啊。”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這一聲嘆,細若輕煙,在殿宇中回蕩着,完全不像是人發出來的聲音。

那小宮人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顫聲道:“夫人,您該……該吃藥了。”

謝氏再度“呵呵”地笑了起來。

“吃藥么?可不是。”她在笑聲中喃喃地說道,視線轉向了案的葯碗。

那碗中盛着黑黃的葯湯,正散發出一股刺鼻的苦味。

“這碗葯,果然該我來吃的。”謝氏說道,失神的眼睛裡,一點一點地積起了怨毒的光,“我若不吃了這碗葯,我又該如何去收拾我的骨、我的血、我的肉?”

她“呵呵”地笑着,殿宇中回蕩着她陰森的笑聲,如同鬼語一般瘮人。

那小宮人嚇得面色慘白,掩了口後退了兩步,身子簌簌而顫。

謝氏卻是放聲大笑了起來,將手向四周一指,大笑道:“這些……這些東西,皆是拿我的骨、我的肉、我的血換來的。還有那裡!”

她猛地將手往屋門處一指,眸中射出了怨毒的寒光:“那煊赫耀眼的前程,亦是拿着我的骨血……換來的……”

她的語聲陰冷而低沉,然目中卻又汩汩流下了眼淚,一臉的凄絕,形容極為慘然。

那小宮人嚇得掩住了耳朵,再不敢站着,跌跌撞撞地推門跑了出去。

謝氏卻在殿中放聲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我最貼心的使女,果然……果然是……太貼心了……”她笑出了眼淚,用力地捶着榻,那放肆得近乎瘋狂的大笑聲,自深邃的大殿中傳出去,卻也只是在這高牆之下發出沉悶的迴響,很快便散去了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