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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僕役也是桓府老人了,深知桓道非與桓子澄這父子兩個之間的微妙之處,因此也自不敢多問,喏喏應聲,便自躬着身子退了下去。

未幾時,便聞一陣馬蹄輕響,卻是啞奴馭着一張青幄馬車駛了過來,小廝焚琴便立在車轅上,見了桓子澄便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臉,歡喜地道:“郎君,車來了。”

桓子澄點了點頭,也不言聲,待馬車停下,便撩袍跨入了車中。

車廂中沒有焚香、亦無茶具等物,唯一方青氈、一壁微燭,布置得十分簡致。

焚琴並沒跟進來,仍舊坐在車轅上,絮絮叨叨地不知與啞奴在說些什麼,清亮的語聲在夜色中漸漸散開。

桓子澄靠坐於車壁,垂眸打量着自己的手。

在他的手上,正握着一張折成方塊的粗繭紙,暗黃的紙面兒上摺痕重疊,似乎被不止一次地折起又打開。

他凝視着這張紙,好一會後,方緩緩抬手,將紙張湊去了鼻邊。

一股淡淡的腥臭氣息,頃刻間縈繞於鼻端。

他的眉心動了動,冰冷的眸光深處,似蘊了一層極淡的笑意。

然而,這笑意很快便淡了下去。

他將紙片收起,復又取出了那隻錦囊,將裡頭的信箋取出來反覆看了數遍,目中便有了了幾分森冷之意。

馬車搖晃着往前駛去,穿過寬闊的御街,駛向了權貴雲集的大都城東南角。

桓氏府邸便位於這一帶的正東方向,是一幢六進六路的大宅子,乃是桓氏居住多年的老宅了。

桓子澄將錦囊也收好了,坐在車廂中,微微闔眼,那張素來冰冷的臉上,現出了些許疲憊的神情。

然而,當馬車停下時,跨出馬車的他,卻已然恢復了平素的冷淡,就像是方才的疲憊從不曾出現過。

他提步踏過桓府高闊的台磯,進得院中,冰雪般的面容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靜與從容。若不仔細看,無人會發現,他的頰邊,仍有着些許不自然的潮紅。

“郎君要去探望夫人么?”踩上垂拱門的石階時,焚琴悄聲問道。

桓子澄腳步未停,袍袖在夜風中翻卷:“先去蒲園。”

“蒲園?”焚琴一下子瞪圓了眼睛,驚訝地看着他。

蒲園可是四郎君的住處啊,他家郎君幾乎從不涉足的,怎麼今日卻突然要去那裡?

焚琴簡直覺得奇怪極了。

他偷眼打量着桓子澄,卻見他仍舊是一臉淡漠,絳衫飄擺、大袖迎風,不疾不徐地踏上了那條十字甬路。

焚琴皺起了眉。

這也太奇怪了,就算要去四郎君那裡小坐,也不必趕在今晚。通常情況下,夤夜到訪,總是有些不合禮儀的。

只是,桓子澄的神態卻極篤定,施施然自甬路轉上曲廊,腳步不疾不徐,似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夜訪蒲園。

焚琴歪着腦袋跟在他身後,一臉的不明所以。

不多時,在兩個人的正前方,便現出了兩扇精緻的竹籬合扇門。

蒲園到了。

桓子澄腳步未停,轉上小徑,復又拾級而上,袍擺在夜風裡輕輕飛揚。

蒲園之中,仍是燈火通明。

桓子瑜想來還沒睡,透過那竹扉的縫隙,焚琴瞥眼瞧見,院子里正中大屋的窗紙上,時而有人影晃動,而院門處的檐角下,大大的八角燈籠上矇著絳紗,氤氳出一片紅光。

那守門的小廝老遠就瞧見了桓子澄,一時間卻是傻了,臉上的表情就像是見了鬼。

眾所周知,桓大郎冷情冷性,對家中弟妹從來不假辭色,最近這兩年尤其冷漠,連平常的走動也都斷絕了。

可誰想,他居然出現在了蒲園。

在這個據說是有端午宮宴的晚上,這位大郎君赴宴歸府,不思回住處歇着,卻是踏着夜色而來,一身絳色長衫在風裡飛舞着,直若仙人從天而降。

那小廝看得兩眼發直,連行禮都忘了。

焚琴見狀,立時將胸脯挺得高高地,昂首闊步走了過去,搶在桓子澄前頭行至階下,昂然道:“我家郎君來看四郎君了。”

桓子澄乃是桓氏嫡長子,是桓家小一輩中身份最高貴的,縱然私下裡焚琴總在憂心自家郎君對弟妹們不夠好,但在這種時候,嫡長子的架子卻必須搭足。

他的語聲足夠清亮,那小廝被這聲音震了一震,這才有點明白了過來,摸着腦瓜兒“哦”了一聲,返身就往回跑,跑了兩步覺得不妥,又忙跑回來給桓子澄行禮,胡亂說了句“見過大郎君”,復又匆匆往回趕。

許是桓子澄出現的得太過驚人,那小廝還沒跑上兩,不知怎麼一來便一腦袋碰在了門柱上,直撞得他“蹬蹬蹬”倒退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焚琴在旁直咧嘴。

那一下撞得可不輕,指定得撞成壽星腦袋。

那小廝似是有點兒摔傻了,坐在地上愣了好一會兒後,方才爬起來,一路跌跌撞撞地跑進院中傳話去了。

焚琴便搖頭:“這可得撞疼了。”想了想,仰首看向桓子澄,討好地一笑:“郎君,我們那邊有好用的膏藥,一會兒我給這裡送一些來,可好?”

他今年已經十一歲了,雖然竄了點兒個子,但在桓子澄的面前還是很矮,也就到他腋窩,此時這般仰頭看着人,那雙忽閃忽閃的眼睛,乾淨得像是新生的嬰兒。

桓子澄的面上,難得地現出了一絲溫和。

“不可。”他說道,拂了拂衣袖,不顧焚琴迅速垮下去的臉,將視線投向了前方。

蒲園的大門很快就從里開啟,桓子瑜白衫勝雪、面若溫玉,翩翩然立在階前,笑語殷勤地躬了躬身:“長兄實是稀客啊,弟迎接遲了,長兄勿怪。快些請進罷。”

他的語聲甚是恭謹,風度亦極謙沖,所謂如沐春風之君子,大抵如是。

桓子澄負手而立,眉眼未動,只淡然凝視着自己的四弟。

那一刻,他的眼神中,蘊着一種堅硬的冷漠。

桓子瑜怔了怔。

然而很快地,他便又是溫笑如初,再度殷殷而語:“長兄莫要站在門外了,且進屋一敘。”

這溫和的語聲被夜風拂散,桓子澄冰冷的面上,沒有一絲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