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舊怨(12)
張文鐸再次醒來,是在醫院的病房裡,頭還是昏沉沉的。努力回想,只記得王家睦變形了的臉和如鳥叫般的笑聲,以及他在工廠醒來後,阿斌給他打藥之前的事。記起阿斌給他打藥,之後的事就不記得了。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和怎麼到醫院的。除了頭昏沉沉的,身體的傷痛也逐漸來襲且疼痛逐漸增強並漫延。肚腹、四肢、拳腳,時而如蟲噬般撕咬,時而如刀裂般劇痛,時而又覺得五臟六腑似有把火在燒。
陳敏霞也來到醫院,除了哭,就是問張文鐸到底得罪什麼人了?張文鐸從陳敏霞口中得知,那天夜裡,有人用撬門的方式闖入家裡,控制住陳敏霞,令其無法報警後,在張文鐸的屋內翻找一番。陳敏霞告訴張文鐸,他的電腦機箱被搬走了,控制住他的人還威脅陳敏霞不準報警,不然就讓陳敏霞再也見不到她兒子。那夥人走後,陳敏霞在屋裡呆坐了許久,才從驚嚇中緩過神來,不停地撥打張文鐸的電話,得到的只是“已關機”的語音提示。在驚恐和擔心中熬了幾個小時,既沒敢報警,也沒敢將事情告訴黃麗澄,待到早上,接到一陌生人打來的電話,告訴陳敏霞不要亂說話和張文鐸在哪家醫院。陳敏霞趕到醫院,從醫生那裡得知張文鐸仍在昏迷中,是有人將張文鐸送到醫院,並繳納了幾萬元的相關費用,讓醫生給張文鐸做全面的檢查和良好的救治。醫生在給張文鐸做檢查的時候,張文鐸醒來過數次,對醫生的問題有回應,或是點頭或是搖頭,之後便又昏睡過去。醫生告訴陳敏霞,張文鐸多處骨裂,內臟也受傷,腎臟、肝臟、脾胃都有出血的症狀。張文鐸所受的外傷雖不致命,但要恢復,需要一段時間。
待張文鐸醒來後,陳敏霞見兒子醒了,懸著的心方才稍微放下,問張文鐸到底得罪了什麼人,不僅把他傷成這樣,連家裡也要遭殃?張文鐸不想讓母親擔心,更不想將母親也牽連到此事中,便謊稱是之前當輔警抓賊,現在那人從監獄出來了,他遭到了報復。陳敏霞當然不信,但不管怎麼問,張文鐸都未吐露實情。陳敏霞問兒子是否報警?張文鐸想了想,制止了母親,並讓母親回店裡看看,看看店裡的花盆是否被人動過。陳敏霞雖不明所以,還是在張文鐸再三要求下,回店裡看了看,之後打電話告訴張文鐸,店裡也被人翻過,錢物都沒少,就是窗臺上的幾盆花都不見了。張文鐸知道,U盤也被搜走了,雖然無奈,卻也無可奈何。陳敏霞雖然沒報警,但還是打電話將黃麗澄找了過來,並說黃麗澄只是來看望張文鐸,不算報警。黃麗澄見張文鐸傷成這樣,當然也是一番追問,張文鐸仍舊以相同的理由搪塞過去。黃麗澄當然也不信,調閱了醫院的監控,見送張文鐸來醫院的人都帶著帽子,顯然是在刻意遮擋。因為張文鐸未報警,警方也就無法立案,無法開展下一步的偵查,黃麗澄雖然想查一下,但在張文鐸的堅持下,無法調用警局的資源,只能憑藉個人關係,讓負責“天網”監控系統的同事,查送張文鐸來醫院的車輛。呂向前也來到醫院,讓病房裡的其他人先出去,待病房裡只剩他和張文鐸,便直截了當的問:“打你的人是王家睦吧?逼你交出U盤吧?你交了嘛?為什麼不跟警方合作?”
張文鐸白了呂向前一眼,沉默以對,呂向前換著法子,問了諸多問題,張文鐸識破呂向前是在“套話”,敷衍了幾句,呂向前自覺在張文鐸這裡無法獲得更多的線索,也就悻悻的離去。在一天夜裡,呂向前來到一座大廈的頂樓,在頂樓與剛出院不久的陽龍見面,陽龍喝著啤酒,瞥了眼呂向前,不屑地笑了笑,說:“你總是遲到,這個毛病不好,得改!”
呂向前來到陽龍身旁,望著燈火輝煌的城市街道,說:“你這地兒找到,坐電梯還得爬樓,我這歲數也不小了,能不能讓我省點兒勁兒?”
陽龍說:“這地兒安全啊,不找這麼個地方,咱倆見面,要是被劉遠發現了,你可能就得多給我點安家費了。”
呂向前問:“劉遠懷疑你了?”
陽龍苦笑著說:“換做是你,你會懷疑我嘛?劉遠接到林猛的勒索電話,讓我擺平這事,還讓我盯著點陸家,我就掃聽了一下,果然陸家也在找人。這我就省事了,我就盯著陸正業的閨女和姓張的那小子,等他們乾的差不多了,我在截胡。跟我預想的差不多,我把姓張的那小子帶到爛尾樓,從他身上搜出來個U盤。那地方網絡不好,U盤裡的文件又多,也不知道哪個對你有用,哪個沒用,沒法上傳,就想著找機會都複製下來,結果,……後面的事你應該也知道了,這兩天劉遠問了我幾次了,他是老江湖,滴水不漏,我也看不穿他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是否懷疑我了。”
呂向前又問:“那個U盤,你沒複製?”
陽龍說:“我都跟你說了幾遍了,你還不信我?要是不信我,幹嘛不抓我?這麼多年了,我幫你做了多少事,你應該清楚。爛尾樓裡面的那幾個人,雖然我信得過他們,但也不敢肯定,他們當中就沒有劉遠插在我這兒的釘子。在爛尾樓裡,沒敢複製,計劃給老劉送去的時候,趁人不注意在車上偷偷複製。還沒去呢,就衝上來一幫人,還都有槍,我能保住命就不錯了。我這是第幾次因為你的事受傷了?這次還是槍傷,算我命大沒死。也幸虧我受傷了,不然劉遠也不會輕易的放過我。”
呂向前又問:“那你知道,那個U盤是被誰拿去了嗎?”
陽龍說:“大哥,我中槍了,胸口,……血嘩嘩的往外冒,那時候我就想著得活著,U盤重要還是我的命重要?”
呂向前又問:“是張文鐸嘛?”
陽龍氣惱地問:“我再說一遍,我中槍了,感覺要死了,就想著怎麼能活著,真不知道那個破U盤是被誰拿走的。”
呂向前想了想,又問:“你看過U盤裡的視頻,都有什麼?”
陽龍說:“我就在爛尾樓看了幾眼,劉遠的那個文件夾裡,都是老劉十幾年前幹走私時候的事,都是偷拍偷錄的錄音和視頻,要是還能找到其他證據,或許能給劉遠定罪,要是沒有其他證據,就算你們把劉遠抓了,也很難給他定罪。”
呂向前又問:“就一點線索沒有嘛?”
陽龍想了想,說:“有一點,林猛在樓裡醒了,我問他還有沒有同夥,他說是沒有,一切都是他一個人乾的,但我看他的神情,可能是在說謊,你可以順著這條線查查。”
呂向前拿起天台上的啤酒,喝了一口,問:“讓你查的事情,查的怎麼樣了?”
陽龍說:“我都跟你說了好幾次了,劉遠是老江湖,雖然讓我管著幾個場子,但也不是完全信任我,從未跟我提起過那場大火的事。你讓我查十幾年前倉庫的那場大火,我只能暗地裡打聽,我費了好大勁,查到的也都跟你說了,從我查到的信息,那場大火跟劉遠沒多大關係,他就是把走私的貨放裡面了。”
呂向前望著夜色,又說:“接著查,有消息了再通知我。”
陽龍說:“都過去這些年了,你讓我怎麼查?”
呂向前厲色說:“那就是你的問題了,我只要結果。”
陽龍嗔怒著說:“我只是你的線人,不是警察,不是臥底,別拿你們警察那套跟我說話。”
呂向前冷笑著說:“你還知道你是我的線人啊?那你更應該知道,這些年要不是我幫你兜著,你都進去十幾次了。之前你讓你的手下幫那個黃東亮從醫院把警方看守的人劫走,又讓你的手下給黃東亮充當打手,別以為你安排他們跑路了,警方就拿你沒辦法。”
陽龍憤懣地說:“那你抓我啊?有證據就抓我,我犯法了,被抓被判,哪怕是被斃了,我都認。你趕緊把我抓起來吧,到號子裡我也能睡幾個安生覺。你不知道這幾年我是咋過的,既怕被道兒上的人算計了,也怕被老劉發現我是你們的線人,老劉的手段我知道,他會讓我生不如死。”
呂向前思忖良久,拍了拍陽龍的肩膀,問:“傷怎麼樣了?”
陽龍推開呂向前的手,說:“還知道關心關心我?”
呂向前又說:“你是我好不容易才發展的線人,我當然得關心你了,你要是有什麼事,……我無法給自己交待。”
陽龍打斷呂向前的話,說:“你這是咒我呢?”
呂向前笑了笑,說:“再幫我一次,查那個倉庫。”
陽龍又問:“那倉庫裡到底有什麼?你一定讓我查那個倉庫,我都說了劉遠跟那個倉庫無關,你還不信?是不是你的線索就是錯的?”
呂向前說:“我讓你查你就查,哪兒那麼多廢話?”
陽龍又打開一罐啤酒,喝了口酒,說:“如果我幫你查到那個倉庫的事兒了,跟老劉無關的話,將來你們因為別的案子抓老劉,能不能因為這事,少判他幾年?”
呂向前瞪視著陽龍,反問:“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嘛?”
陽龍辯解說:“我是你的線人,老劉也是我的大哥,我能混成今天這樣,都是老劉給的,……我奶奶從小就教育我,做人不能忘本,要知恩圖報。”
呂向前想了想,說:“管好你自己,我也只能幫你。”
陽龍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呂向前拿起啤酒一飲而盡,將罐子放在天台上,說:“換個牌子,這個牌子的啤酒不好喝!”說完轉身向入口的方向走,陽龍衝著他的背影喊:“如果我一直查不到呢?”
呂向前擺了擺手,說:“那就一直查下去。”
從陽龍那裡未得到有價值的線索,呂向前再次將重點放在張文鐸身上,呂向前篤定張文鐸被打與U盤有關,又去醫院問了幾次,甚至提出如果張文鐸願意配合警方,他可以將張文鐸以輔警的身份,再次調入刑警隊,有分局刑警隊的工作經歷,如果再能立功受獎,對於“公考”是加分項。張文鐸仍舊敷衍,堅稱自己不知道U盤的去向,被打也與王家睦無關。對於張文鐸的敷衍,呂向前雖然氣惱,卻也沒有辦法。張文鐸在醫院病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後才能下地,大夫將張文鐸所受的傷如實告訴了他,還跟他說讓他出院後也要進行休養,從他的傷勢來看,就算休養好了,也可能會留下後遺症。張文鐸還接到陸小溪打來的電話,陸小溪在電話裡冷冰冰的跟張文鐸說已經往他的卡里匯款五十萬,算是對張文鐸的賠償,如果張文鐸想要報警,陸家會奉陪,也讓張文鐸想想後果。
張文鐸在沉吟良久,方才問:“為什麼?”他不知道該問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樣的答案,在混沌中,只是想問。
陸小溪沉默良久,方才說:“我給過你機會了,問過你幾次,你都說不知道U盤在哪兒,……可最終,還是讓王家睦從你家裡找到了U盤。”
張文鐸想了想,又問:“讓王家睦參與進來,你就不擔心你爸會被王家睦威脅嘛?”
陸小溪在電話那頭,依舊冷冷地說:“這就不用你管了,管好你自己吧。”
二人隔著電話,隔著時空,相顧無言,良久之後,陸小溪才說:“好好養病,錢不夠了告訴我。”又沉默良久,掛斷了電話。
張文鐸養傷期間,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想著從自己被陽龍等人擄劫上車,到自己從醫院取回U盤,再到被王家睦審訊所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想不出自己是在哪裡出了差錯,被王家睦盯上。又想到自己曾在一本書裡看到的一段話:“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機事不密則害成”。想著自己肯定是在哪個步驟出了差錯,或許救陽龍的時候陽龍還有知覺,或許自己在從陽龍身上拿U盤的時候被旁人看到,或許自己在去醫院取U盤的時候被發覺,覺得都有可能,又通過一些細節,將自己的猜想推翻。
張文鐸在醫院躺了大半個月,方才出院回家休養,身上的傷並未痊癒,時不時的會在夜裡驚醒,因為疼痛,因為心痛。不出張文鐸所料,在又買了電腦主機,登錄網盤後,見網盤上自己上傳的視頻,已經被刪除乾淨。拖朋友找了計算機方面的行家,行家說網盤被刪得很乾淨,絕對是專業人士做的,無法恢復。張文鐸意識到,之後想要查清楚父親之死的真相,只能靠運氣和回想。張文鐸也知道,他和陸小溪,不可能再回到之前的戀人狀態,二人的戀情,在那晚就已經結束。雖然不捨,雖然不甘,但事情已經發生,無法挽回。張文鐸身體好一些了,就時常一個人到家附近的小酒館喝酒,從下午喝到晚上,回家又在陳敏霞的罵聲中,昏沉沉的睡去。還在某天夜裡,獨自在酒館喝酒的時候與幾人發生了爭執,只是因為對方几人喝多了聲音大和開啤酒的時候,瓶蓋落在了張文鐸的桌子上。張文鐸只是瞅了對方兩眼,對方一人便說出了那句在東北最容易引起毆鬥的名言“你瞅啥?”,喝的也有點多的張文鐸,回了句肯定會引起毆鬥的應答:“瞅你咋地”。結果就是酒瓶子亂飛,雙方揮舞著板凳“跳舞”,叫罵聲和酒瓶子碎裂的聲音遙相呼應。張文鐸以一敵五,將對方五人都打得頭破血流,他當然也是舊傷加新傷,再次傷痕累累。張文鐸不在乎受傷,只是想打架,想喝醉,想發洩。
轉眼間到了十二月,普北地處海邊,並不十分寒冷,但海風還是會將冷空氣送到城市的各個角落。路上的行人皆行色匆匆,小區門口曬太陽的老大爺都露出悠閒的笑。張文鐸傷養得差不多了,也接到了法院的再審通知。因為漁船上的打鬥和殺戮,張文鐸再次走上法庭,也在法庭上再次見到了王家睦。對方家屬已經到了,法官還未到,王家睦和張文鐸一起坐在被告席上,王家睦拍了拍張文鐸的肩膀,說:“還能來啊?看樣子恢復得不錯。”
張文鐸說:“那我得謝謝王大少手下留情了?”
王家睦說:“要謝別謝我,謝小溪吧,要不是她攔著,你今天不可能坐在這裡。我還有幾十種方法都沒用呢,沒敲斷你的腿,沒拔你的指甲,沒拔你的牙,沒讓人把你媽帶來,只是讓人揍了你一頓,讓你全須全尾的坐在這兒。”
張文鐸壓制住心中的怒火,說:“王大少的好意我心領了。”
王家睦接著說:“跟你說過,讓你別招我妹妹,可你不聽啊,……給你機會了,可你不中用啊,這就不能怨我了。”
張文鐸白了王家睦一眼,沒搭茬,王家睦繼續笑著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那也得能夠得著啊,溝裡的東西,再怎麼蹦躂,也夠不著天上飛的啊,何況想吃天鵝肉的不只是癩蛤蟆,天上有老鷹,地上有老虎。癩蛤蟆怕是天鵝肉沒吃著,就先當點心了。”
張文鐸還是沒搭話,王家睦接著說:“不管怎麼說,你在漁船上也算是救了我,我這人最公平,既不想欠別人的,也不想別人欠我的,所以,……留了你一條命,也沒再找你大的麻煩,但你也得知道好歹,要是再自己作死,就不是我讓你死了。”
張文鐸也笑了笑,說:“在船上我也不是為了救你,因為我也想活,所以您之前不欠我什麼,我雖然捱了頓打,但也拿到了賠償,所以您還是不欠我什麼,但,……您不該去嚇唬我媽,禍不及家人,王總是做大生意的,這個小道理,王總肯定是知道的。我爸死的早,我媽一個人把我拉扯大,為了把我養大,我媽吃了很多苦,……”
王家睦不耐煩地冷笑著說:“要找我算賬啊?隨時奉陪。”
法官到來,宣佈開庭,檢方沒有新的證據提交,中院當庭做出判決,維持原判,張文鐸和王家睦仍是以正當防衛審結,駁回了原告方的關於賠償的所有請求,也解除了對張文鐸和王家睦的限制措施。張文鐸從法院出來,並不覺得開心,反倒是有些擔心,擔心那幫人的家屬還會找他的麻煩,畢竟是死了人的。那幫人肯定不敢找王家睦的麻煩,但找他的麻煩,還是相對容易的。在路邊等車的時候,王家睦的車在他身旁停了下來,王家睦按下車窗,說:“你可得好好活著,我還等著你來報復我呢!”之後又是得意的笑,隨後便揚長而去。
張文鐸覺得死者的家屬會找麻煩,做了種種預案,提心吊膽的過了半個多月,麻煩卻並未到來。剛過新年,張文鐸夜裡睡得正香,被一陣手機鈴聲吵醒,看了眼號碼,是“0082”開頭的一個手機號碼,張文鐸知道是境外撥打的,想著自己在境外沒朋友,覺得可能是打錯了或“詐騙電話”,便掛斷了電話。那個號碼又再次打來,張文鐸想了想,接了電話,電話裡傳來一個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聲音,聽完對方所說,張文鐸剛剛平靜下來的心情,再次掀起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