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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西落的夕陽將天邊染上了一層明亮的金色。小街上,一乘二人抬的青布小轎晃晃悠悠從牆角轉了出來。

兩個轎夫都是三十齣頭的壯漢,步伐不緩不急,轎子後頭跟着一個低眉順眼的中年僕從。

看到這一幕,習以為常的街坊行人們紛紛讓路,還有人熱情地打招呼。

這青布小轎隔三差五上這兒,至今已經有好幾年了,一來二去,他們漸漸就知道了,轎子里的老人是城裡某家族學中延請的老塾師,奈何學生頑皮,同行又常使絆子,所以心裡不痛快時就讓轎夫抬着,帶一個僕人出來這麼晃悠一圈。

轎子後頭的嚴二笑呵呵地應付着七嘴八舌的問候,心裡卻很無奈自己的差事。

要散心,滿京城裡多的是地方,這位卻非要青布小轎出來閑晃!

比尋常二人抬小轎稍稍寬敞的加高轎廂里,一身藍布直裰的老人正在生悶氣。

他背後侍立着一個身材幹瘦的男子,可外頭兩個轎夫卻絲毫沒有多抬一人的吃力感。

隨着外頭轎夫的步伐,轎子上下起落,老人卻用手肘支着下巴,神遊天外。

準確地說,他就是在發獃。

為了防止別人拿着他這習慣大做文章,他從來不在路上下轎,轎夫和跟班都是從家裡挑選很少出門的生面孔。畢竟,他這是散心,又不是微服私訪。

而今天,是他這麼多次散心以來心情最壞的一次。

一向性情乖張的幼子竟然不滿即將定下的婚事,離家出走,還說什麼定要讓他瞧瞧本事,那些落井下石的同僚又抓住這一點攻譖他教子無方,縱出一個忤逆子。

想當初那個孽障還小的時候,那是何等討人喜歡,誰知長大了竟是如此混賬!

都怪他這些年一心一意做官,老妻去世後,他給前頭三個兒子挑了媳婦,就再沒理會過家務事!家裡那幾個混賬又有私心,否則離家出走這麼大的事,會鬧到這無法回頭的地步?

想歸想,老人漸漸眯瞪了起來,可就在他幾乎睡着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間傳來一陣大呼小叫,緊跟着,轎子就落轎停了。他眉頭皺了皺,下一刻,雜亂的腳步聲,呼叫喧嘩聲,各種器具碰撞的聲音……各種聲音匯聚成了一股混亂的曲調。

老人立時睜開眼睛,將門帘挑開了一條縫。這一看,他就立時瞪大了眼睛,就只見不遠處的一座房舍有火光亂竄,赫然是走水了!

嚴二已經趕上了前,急忙說道:“老太爺,前頭都在撲救,正亂着,咱們改道走吧?”

老人本來就心情不好,如今半道碰見屋舍走水,下人居然第一反應就是改道,他不禁氣急敗壞地喝道:“轎子停下,你去衙門叫人,趕緊上水車,萬一燒成片了怎麼辦?”

等到嚴二如夢初醒撒腿就跑,老人示意轎子停在原地等。眼看着不少衙丁漸漸趕到,和街坊一起手忙腳亂地用水車救火,火勢漸漸得到控制,他終於輕輕舒了一口氣。

他也窮過,怎不知道這屋宅家當燒了是什麼滋味?

可就在這時候,眼尖的他不合聽見那邊廂有人大聲嚷嚷,緊跟着,一陣響亮的嬰啼就順風傳了過來。他心中一動,當嚴二滿頭大汗地趕回時,他就立時吩咐道:“瞧着像是火場里救出來一個孩子?快,過去看看!”

嚴二心中叫苦,可他深知老人的固執脾氣,唯有吩咐兩個轎夫重新起轎前行。隨着漸漸接近前頭亂鬨哄的人群時,他終於聽清楚了那些議論聲。

“這婦人竟然拼了最後一口氣,護着孩子從火場中逃了出來!”

“人是外鄉來的,賃了這裡的房子住才沒幾天,就連房主也只知道那婦人姓丁。”

“這孩子哭聲倒是挺大,誰做做好事,收養了他給口飯吃,也不枉那婦人拚死相救!”

“給口飯吃?養個孩子哪那麼容易!瞧他這臉才巴掌大,人還沒我手肘長,一看就是先天不足,就算過了這個坎,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轎子中的老人隱約聽見了這些議論聲,他也不知道哪來的衝動,突然出聲吩咐道:“嚴二,把那孩子抱來我瞧瞧。”

嚴二答應一聲,左推右搡排開人群擠到了最前頭。他就只見有人正拿着一塊葦席,往地上一個直挺挺的婦人身上蓋。

那婦人臉色被煙熏火燎得不見本色,身上衣衫幾乎都被燒毀,露出在外的皮膚竟是被火燒得一片焦黑,慘不忍睹。他慌忙移開目光,這才發現地上還丟着一件濕透的棉襖,而那個發出響亮啼哭聲的嬰兒,此刻正躺在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手裡。

正如那漢子所說,孩子的腦袋躺在他的巴掌上,腳還夠不到他的手肘,看上去不過四五斤重,極其瘦弱,也不知道出生了多久。

想到主人的吩咐,嚴二就立時上前兩步,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我家主人翁聽說這裡走水了,有人拚死救了個孩子出來,想要瞧瞧這孩子。”

他也算是常出現在這條小街上的人,那漢子對他並不陌生。他本來就因為看着孩子羸弱不好養活,心裡為難,這會兒連忙就把孩子遞了過去。

連自家小子都沒抱過,嚴二一時顧頭不顧腚,手忙腳亂接了過來,道謝一聲就轉身匆匆往回走,竟沒注意到剛剛還哇哇大哭的孩子這會兒竟是漸漸不吭聲了。到了轎子邊上,他讓轎夫將轎簾打開一條縫,一手托頭,一手抱着孩子的屁股,小心翼翼地將其湊了過去。

“老太爺,就是這孩子,小得和猴子似的,所以街坊四鄰沒人願意收養。”

小小的孩子彷彿因為被人說像猴子而氣憤了起來,冷不丁一蹬腿,重重踹在了轎簾上。

他黑亮的眼睛不期然和老人的眼睛碰了個正着,緊跟着就看向了老人背後的男子。

彷彿是被那中年男子刻板的臉嚇了一跳,孩子突然伸出手去,猛地去抓老人的鬍子。

嚴二見狀趕緊抱着孩子想往後退,可轎中老人突然伸手接過孩子,直接抱在了懷中。

有那麼一瞬間,老人的臉上罕有地流露出一絲溫情的笑容。

“你去拿些銀子給他們,就說這孩子我抱回家去養了。讓他們買一副棺材,回頭你再過來一趟,把這婦人好好安葬了。”

老太爺不是開玩笑吧?

嚴二差點以為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幻聽,可看到老人有些不自然地換了一個抱孩子的姿勢,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終究賠笑應了一聲是,隨即慌忙放下轎簾,轉身去了。

果然,當他說出老人的吩咐時,那邊廂眾人登時齊聲讚頌,那漢子更是搶先把嚴二遞去的銀子抓了在手,死死地攥着,滿臉堆笑地說:“老先生這般善心,咱們自當幫這個忙,好好把人收殮了。那孩子能有老先生這般好人家收留,也是福分。”

嚴二安排好一切,這才匆匆回來。他不敢再隨意去揭轎簾,只是恭恭敬敬地低聲回道:“老太爺,都安置好了。”

“那就走吧!”

隨着轎子再次被人抬起,晃晃悠悠起行,老人看着懷中安靜下來的孩子,哂然一笑。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從來不信這種佛家的屁話。要是別的時候遇上,我幫幾兩銀子就仁至義盡了,可誰讓你今天碰上我?我那個逆子離家出走,連爹都不要,我權當丟了個兒子,再撿個孫子回家養,也好給那臭小子留個日後上供掃墓的人。小影,你說是不是?”

老人背後那中年男子蠕動了一下嘴唇,惜字如金地說:“是。”

見懷中孩子竟然就像聽懂了似的皺了皺眉,老人不禁笑着用手指點了點那眉心。

“那救你的婦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你母親,聽說她姓丁,你和她從哪來,叫什麼,我會讓人去查查,但多半沒什麼結果。我就另外給你取個名字。今日你活,她死,卻遇到了我,算是夠離奇的了,這樣,你就叫千秋吧。”

老人輕輕抓住孩子的手指晃了晃,面上露出了一絲惘然:“這是當年我的老師常掛在嘴邊的兩個字,一詞多解。生也千秋,死也千秋,長長久久亦千秋。只可惜這世上,生死常見,長久不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