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三国》 马月猴年

鄴城之中,陳群坐在桌案邊,仔仔細細的,一遍又一遍的看著從冀州北部傳回來的消息。

暮色沉沉,城內的炊煙就像是粘附在了鄴城的大小房頂一樣。

當然,丞相府內官廨之處的吃食,依舊是獨立於普通百姓民眾之外的。

對於曹軍的統治階級來說,吃飯不是問題,住宿也不是問題,所以他們也不會太在意普通百姓的吃飯和住宿的問題。

怎么了?

這年頭,誰還沒有五十萬五銖錢?

所以陳群也沒有將心思放了多少在鄴城百姓的吃食和住宿上,而是集中關注在了魏延等人的身上。

從魏延出現在冀州北部開始,陳群其實就一直在收集魏延的相關情報。

通過滲透在那些百姓當中的細作,陳群大體上已經知道了魏延的兵馬構成。

沒錯,冀州的這些百姓如羊群,如果沒有人特別進行引導的話,未必有多少膽量敢去靠近驃騎軍,但是也有意思的是,一旦有百姓民眾看見其他人靠過去了,便是也會不經大腦的也靠上去,就像是街頭一群人站著,後面還不清楚什么事情呢,也下意識的會湊過去,然後人就越湊越多。

在陳群桌案上,甚至連魏延的營盤是怎么佈置的,都有記錄和彙報。

『這傢伙……』陳群看著在桌案上的草圖,就像是俯視著魏延的營盤。

整個『魏延營盤』,是很雜亂的,就像是零碎拼湊起來的積木塊。

尤其是跟在魏延屁股後面的流民營地,更是稀碎。

這其中有這些流民百姓根本不懂應該如何紮營的原因,也有陳群派遣混雜在其中奸細的作用。

畢竟有時候人就喜歡聽一些自己想聽的。

比如讀書沒什么用啊,知識用不上啊等等。

就像是在紮營的時候只要有人說那么幾句,又沒人特意去監督,或者即便是有監督,然後也覺得能偷懶一點是自己的本事,所以自然這些流民的營地就好不起來,也不成形狀。

信報之中有說驃騎軍校會帶著人去流民營地裡面發放糧草……

陳群看了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將寶貴的糧草發給那些賤民,這不是自尋死路又是什么?

就連陳群這個不上戰陣的都清楚,什么叫做『慈不掌兵』。

真是愚蠢啊。

陳群忍不住搖了搖頭,然後心中便是一動。

這么愚蠢的將領,若是……

不過,會不會是故作出來的花招呢?

『魏延魏文長……』

陳群嘀咕著。

這個名字和陳群顛倒的傢伙,似乎也在當下意味著成為了陳群的宿命之敵。

陳群覺得可以在之前鄴城來去『自由』的魏延,絕對不是什么愚蠢之輩,可是現在做出來的事情,卻顯得十分的『愚蠢』。

或許是假的『魏延』?

利用什么其他的人頂著魏延的旗號來迷惑,又或是……

如果是在之前,陳群手頭上寬裕的時候,大概率就會直接派兵進行攻擊,畢竟有很多時候火力偵察便是可以多少查探出情況的真假來,但是現在么,陳群手頭上的兵馬就有些捉襟見肘了。

陳群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覺得必須謹慎,再謹慎一些。

……

……

幽冀相接的區域,荒涼成為了主基調。

這一塊區域原本就算不上多么富裕,即便是不談現如今的幽州大戰之後的變化,就單說大漢自漢靈帝以來,幽州豪強之間的相互攻殺,偶爾還有胡人南下掠奪,不僅是侵害了幽州,也連帶著冀州北部區域也受到了很大的傷害。

如果說豫州一帶春意盎然,莊禾翠綠,那么幽冀一帶的還是以灰黑為主色調。

魏延的行進,只能是一條線,而冀州顯然是一個面。

而且還是有褶皺的面。

對於魏延的部隊來說,能控制的範圍左右一般在四十里,然後在四十里之外的距離上,基本上就不太可能專門派遣斥候進行無目的的搜查和巡邏了。

這就留出了一些空間。

曹軍當年打下了冀州,確定了中原地區的權柄歸屬,但是控制力並沒有遍及鄉野。

尤其是在類似常山這樣已經破敗,連郡治都內遷的區域。

即便偶爾有兵卒官吏前來,也都是沿著官道的一些點狀的城池,根本不會超過官道的範圍。

隨著曹軍在關中戰敗,這些原本控制力就薄弱的區域,現如今就越發的混亂起來。

當光明無法照進角落,自然就有黴菌滋生。曹軍撤走了,鄉紳收縮了,魏延等人又管不到的區域,一些荒廢的塢堡內則是成為了某些賊匪的聚集地。

這些賊匪有些是原本鄉紳用來控制地方的灰色手套,也有一些是活不下去從農夫佃戶轉職而成的,但是不管是哪一種賊匪,在習慣了刀頭舔血的生活之後,就很難迴歸正常人的生活了。

即便是短暫的放下刀槍,但是一旦遇到了什么事情,便是依舊會很快的重操舊業。

臭氣相投的賊匪彙集在一塊,相互吹噓,打出各種各樣的招牌。

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他們是信了。

什么替天行道,什么匡扶正義,實際上都是一個目的,弱肉強食。

這些賊匪自然不事生產,但是他們會用各種各樣搶劫偷竊,綁票勒索等而來的財物,收拾出一個個破破爛爛的窩寨,亂七八糟的湊在一處。

大多數都是依託著殘破的塢堡,構建出留給一個個的居住點。

一點壕溝,豎起歪七扭八的稀疏木柵,也就算是設防了。

在這樣的賊匪聚集地內,什么樣的人都有,男男女女,面有菜色的匯聚在一起。而那些自稱什么渾天倡地大將軍的賊匪,同樣也是破衣爛衫,比起那些普通的流民,多的不過就是一件破爛兵刃,一兩件殘破盔甲而已。

這些賊匪,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是不願意迴歸正統的管轄的,不管是大漢的,還是曹軍的,亦或是驃騎軍的管轄。

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就是這些賊匪,都是貪婪的。

『大王!大王!』一名邋遢的傳令小兵踉踉蹌蹌,卻又興高采烈的跑了過來,差點絆倒,手腳並用衝到了賊頭面前,『曹,曹軍,來,來人了!』

賊匪頭目大笑起來,『小的們!生意上門了!哈哈哈哈!沒想到這曹丞相,也有要和我們談生意的一日!哈哈哈哈!』

賊匪頭目狂笑著,周邊的小賊們也是大笑,很是歡喜,很是榮耀的模樣。

……

……

丞相府,銅雀臺。

更漏的聲音,在空曠的廳堂裡面,猶如幽魂低語,縈繞不去。

曹丕拿著的狼毫筆,在信報上圈出要點。

『世子,長史來了。』

堂外侍從稟報。

曹丕放下筆,『有請。』

陳群前來,拱手以禮,『世子喚我來,不知何事?』

曹丕先招呼陳群坐下,然後拿起桌案上他方才圈勾的信報,『長史請看。』

陳群接過,在青銅仕女宮燈的光線照耀之下,看到了曹丕在信報上勾出的『斷糧』二字,微微一愣,然後看向了曹丕,『世子……此間恐有詐。』

『有詐?』曹丕皺眉說道。

曹丕感覺就像是被潑了一盆的冷水,臉色也難免控制得有些差,流露出了憤懣之色,『長史,可有何不妥之處?』

陳群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魏氏賊將,狡猾奸詐,豈有自爆其短之理?此間斷糧,多半為誘兵之策,世子切莫中計。』

『誘兵?』曹丕又從桌案上翻找了一些信報,然後左看看,右看看,『長史,若是誘兵,當有伏擊,可這賊將,拖老攜幼,營寨稀爛……且問是如何誘之,如何埋伏?』

『這個么……』陳群看了曹丕一眼,『世子明鑑。驃騎軍慣以自身為餌……此次,估計也是如此。』

『估計?』曹丕真想要抓起桌案上的信報竹簡等物砸向陳群,然後怒吼什么當年白馬官渡若都如你這般畏首畏尾,何來河北基業云云,可是在廣袖之中的指節捏得發白,也最終沒說什么,便是讓陳群退下。

陳群一板一眼的行禮,退下。

曹丕看著陳群行禮,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擺在廳堂之中的神像,木雕,或是泥塑。

陳群的行禮,從禮節上來說無可挑剔,但是這只是在表面上的,曹丕實際上能感覺到其中的敷衍和無視。

看著陳群離開,曹丕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若是子孝子廉叔叔在此,安容豎子猖狂!』

曹丕依舊是忍著,沒罵出陳群的名字來,即便是當下,也似乎是在罵驃騎軍。

曹丕深深的吸了口氣,他懷疑陳群,懷疑冀州的士族鄉紳,懷疑他們是不是已經偷偷的和驃騎聯繫上了,是不是已經揣著準備給斐潛的降表……

曹丕咬著牙。

就這么放棄了?

他還特意收買了一些『冀北武裝』。

反正如果那些錢財不花,也會白白落入驃騎軍的手中。

可是現在,明明有這么好的機會……

難道就此坐以待斃?

『來人!傳夏侯儒來!』

……

……

陳群坐在華蓋車上,搖搖晃晃的離開了銅雀臺。

他回望銅雀臺最高處的燈火,神色幽暗不定。

這種感覺其實很不好,可偏偏又是山東中原的習慣性的政治模式。

誰都不能相信,誰都保持有限度的配合。

這很無奈,但是又是現實。

都到了眼下這般情形,還相互不能信任合作,各自肚腸?

無他,華夏傳統罷了。

曹丕偷偷摸摸的派人去聯絡賊匪頭目,這么做顯然不妥。

陳群旁敲側擊的警示和勸阻了一下,但是曹丕裝傻不承認。

這就像是後世半大小子將手機夾在課本里,聰明么?

半大小子覺得自己聰明。

聽勸么?

半大小子表示別來煩我。

千古以來,環境會發生變化,但是人性不會有任何的變化。

曹丕堅決否認,陳群也無可奈何。

陳群畢竟只是臣子,不可能拿著棍棒來呵斥教育曹丕。而且即便是真的讓曹操來教育曹丕,亦或是請動了卞夫人,又能有多少作用?

曹丕是聰明的,但是又不夠聰明。

就像是後世的半大小子,這一次將手機藏在課本里被發現了,下一次可能就會藏在鏡子裡,盒子裡,或是什么其他的地方,甚至可以自學電子,焊接線路,拆卸手機殼,鑲嵌顯示屏……

有這心思,若是用在正經事情上,該有多好?

可惜,半大小子認為的『正經』事情,和成人所認為的『正經』不是同一個概念。

怎么辦?

勸不聽,教不會,那就只能用事實來勸,來教了。

人教人,多少遍都不會,事教人,一遍就會了。

陳群垂下眼瞼,沉思不語。

車輛輪轂碾壓在青石板上,嘰咕有聲。

次日清晨,陳群收到了消息,說是夏侯儒帶著人馬往北而去了……

陳群思索了片刻,搖了搖頭,然後開始召集手下,分配任務。

……

……

錢財動人心。

重金之下,總是會有些人昏了頭腦。

人命在亂世,是最為輕賤的存在。

一條性命,或許用來搏一個出身,或是一口飯吃,亦或是簡單的為了一塊炊餅……

想要混進魏延手下的軍隊之中,自然是千難萬難,可是要混進流民裡面,那就簡單了。

即便是有些流民察覺到了這些凶神惡煞的人有些不對勁,但是這些流民秉承著只要刀子沒砍到自己頭上來,就得過且過絕不惹事的原則,也都會裝作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不知道。

夜深沉,流民的雜亂營地,老少相互依偎著睡去,只聽見偶爾有人說些夢話的聲音,和篝火噼啪樹枝燃燒的聲音。

就在這個時候,在流民群體裡面,雜亂的臨時駐紮之處,突然發出了一些嘈雜聲響。

這呼喊嚎叫之聲,似乎突然從地縫裡面崩發而出,旋即就是直衝雲霄!

誰也聽不清這些嚎叫的聲音,到底是在喊著一些什么,只是本能的能夠察覺到其中的兇殘,絕望,狂亂和癲瘋。

周遭野地當中半夢半醒的流民被驚醒,惶恐的互相抱在一起,然後本能的開始拖拽著,逃離聲音發出的地方。

一開始,混進了流民當中的這些賊匪還有些畏手畏腳,但是看到那些流民根本不會反抗,連帶著驃騎軍也在『逃跑』的時候,頓時就氣焰囂張了起來,呼喝著,就像是他們打敗了驃騎軍一樣,猖狂的大笑大叫著,驅趕著流民四散奔逃。

『驃騎軍逃了?』

夏侯儒不敢置信。

他原本以為曹丕的策略根本不可能成功,來執行曹丕的指令,只不過是因為他必須要來執行而已。

可是現在的狀況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事情順利得宛如在夢裡,想什么,便是來什么,有什么。

夏侯儒下意識的掐了一下自己的腿。

疼。

可是眼前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驃騎軍難道真的是這么不堪一擊?

自然不是。

在夏侯儒看不到的戰場另一端,魏延一邊帶著兵卒奔跑,一邊眉飛色舞,『看看!我說的沒錯吧?曹軍果然來了!都動起來,往前,往前,繞過那個山崗!』

想要在混亂爆發之時,逃離危險的區域,首先事先要有準備。

而在這些準備之中,最為重要的,就是秩序。

誰先誰後,誰在左邊,誰在右邊,這么最為簡單的分配,卻在混亂當中彌足珍貴。

魏延沒有喊什么讓他先走,而是帶著兵卒一起同行,這就使得驃騎兵卒在簡短的慌亂之後便是立刻尋找到了正確的方向,開始沿著原先預定好的線路撤退。

對於這些冀州的流民,魏延沒有多少惡意,但是也同樣的沒多少好感。

在呼嘯紛亂之中,流民死傷多少,魏延不在乎,他只是希望曹軍能來一波大的,讓他吃個爽利舒坦。

『看到曹軍隊列了沒有?』

魏延問著左右。

『還沒看到!只有亂民!』

左右回答。

魏延眼珠轉動,『旗幟!丟些旗幟!有不用的兵甲也丟一些!』

旗幟被丟了下來,流民一時之間找不到驃騎兵卒,便是越發的顯得混亂了起來。

雖然說混入流民當中的賊匪不多,但是一顆老鼠屎也能壞了一鍋湯。

這些賊匪正面衝殺能力不行,但是搞事情殺普通百姓民眾很在行。

流民的數量幾乎是賊匪的數十倍,可是大多數的民眾百姓見到賊匪的時候都是慌忙逃離,根本沒有想著要進行抵抗,這也導致賊匪在流民營地之中橫衝直撞,所向披靡一般。

在賊匪肆意砍殺之後,夏侯儒的手下也開始漸漸地加入了狂歡之中。

這些曹軍兵卒最開始的時候,還多少有些小心翼翼,覺得驃騎軍可能隨時會從周邊的黑暗裡面衝殺出來,但是沒有經過多久,當他們發現那些賊匪都砍殺追逐得那么嗨皮的時候,這些曹軍兵卒的膽子自然也就慢慢的大了起來。

而這場狂歡,在撿到了三色驃騎軍的旗幟之時,也就達到了高潮。

雖然說夏侯儒一開始的時候覺得不可思議,甚至察覺到了危險,但是人總是有一些僥倖心理的,亦或是覺得這個天下的主角就是自己,就像是進了賭場都已經輸光了本錢了,還覺得自己運氣應該就在下一把。

而在這僥倖的情緒之中,危險也就悄然降臨在他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