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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芭蕉聲聲震,一夜無眠。

徐佑合衣卧躺,想起了前世今生許多事,在快天明時才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院子外面傳來爭吵聲,徐佑朦朧中驚醒過來,上身反射般的坐起,眼眸中充滿了驚恐之色,胸腹間的傷口被這一拉扯,彷彿撕裂似的疼痛,幾乎頃刻之間,額頭出了一層冷汗。

他這時才知道,二十多天前的那個血腥的夜晚,刀光火光中的猙獰,親人部曲們的慘叫,被鮮血染紅了整個徐氏塢堡的場景,已經深深的刻在他的心底深處,不曾因為換了靈魂而有所減弱。

“秋分,秋分?”

徐佑喊了兩聲,沒有聽到外間秋分的回應,疑惑中起身下床,散開的髮髻也不梳理,往院門口走去。

“去去去,都滾的遠一點!你,你,還有你,給我聽好了,徐氏謀逆,本該族誅,賴主上仁慈,才放過余者不究。爾等勉強撿回一條小命,還敢偷偷的給徐佑這個逆賊送吃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徐佑走出院門,看到門口圍了許多人,都是周邊的鄉里鄉親,一個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背對他而立,頭戴漆紗高冠,班雲錦的硃色寬衫,手持馬鞭,對眾人頤指氣使,姿態囂張之極。在他的兩側站了十名腰挎長刀的侍卒,身穿灰暗的龜背紋甲,腰束革帶,下穿大口縛褲,目光炯炯,虎背熊腰,看上去十分精悍。

一個鬚髮皆白的老漢癱坐於地,身前魚簍側翻,一條肥碩的鯉魚無力的躺在地上的水漬中,有一下沒一下的吐着泡沫。秋分站在老漢面前,正對中年男子,清秀的小臉滿是怒意,分辨道:“我家小郎已經被主上下詔赦免了罪名,現在居此養傷,哪裡還是什麼逆賊?你們簡直信口雌黃……”

“放肆!”

中年男子臉上閃過一道怒色,手腕一抖,馬鞭夾雜着呼嘯聲直衝秋分的臉蛋抽去,瞧那力度,真要抽實了,必定皮開肉綻,說不定容貌就此毀了。

徐佑前世里身居高位,早就習慣了喜怒不形於色,可乍然看到這一幕也覺得目呲欲裂,剛要大聲阻止,卻見秋分毫無懼色,眸光清冷,等鞭子前梢堪堪觸及鼻尖的時候,身子微微一側,竟是躲了開去。同時伸出纖細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成剪刀狀,不差分毫的夾住了馬鞭。

中年男子顯然沒想到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小女孩會有這樣的身手,呆了一下,立刻用力回撤,可馬鞭彷彿被鐵水灌注了一樣,夾在手指尖一動不動!

圍觀的人群發出鬨堂笑聲,毫不遮掩自己的嘲諷之意,中年男子氣的臉面通紅,扔開馬鞭不要,怒道:“徐氏賊心不死,連一個婢女都敢違命不尊,且煽動百姓鬧事,給我統統抓起來!”

十名侍卒齊齊上前一步,唰的抽刀出鞘,冰冷的刀刃映着初升的朝日,將院子門前閃現出一片奪目的寒光。

秋分倔強的咬着下唇,面對這些悍卒一步不退,可眼眸中已經有了絲絲後悔。是啊,郎君剛剛脫罪,要是因為自己一時衝動連累了他……

秋分,都怪你,被人打就打了,為什麼要躲,為什麼不忍讓?

“住手!”

當此千鈞一髮之時,一個平和低沉的聲音在眾人耳邊響起,中年男子怒不可遏的回頭望去,看清來人後,臉色頓時大變,蹬蹬後腿了兩步方才站穩。

“是徐郎……”

“真的是啊!”

“微之郎君身體大好了?”

“能起床,想必是無恙,大喜,大喜。”

“哎,也不好說,你看徐郎的臉色和儀姿,哪裡還有以前那樣的神秀偉岸?”

“聽,好像在咳嗽了,看來傷還沒好……”

“哪裡有容易好的?聽說那晚他一人殺了沈家十一個七品上的高手,自己被刺了三十多刀……”

“啊?是嗎?真是……哎,江東之豪,莫過沈、徐,沈氏還能耀武揚威,可徐氏怎麼到了這步田地!”

周邊人群議論紛紛,中年男子臉上陰晴變幻不定,擺明是忌憚徐佑過人的身手。秋分卻不管這些,急忙沖了過去,扶住徐佑的胳膊,道:“小郎,你怎麼出來了,早上寒氣重,我先送你回房休息……”

“無妨!”徐佑強壓下咳嗽的衝動,拍了拍秋分的小手示意他沒有大礙,低聲道:“發生了何事?”

“我一早起來,想着要給小郎做乳釀魚,便到魚市去找找看。”秋分身上無錢,到魚市去也只是哀求告借,徐佑心中憐惜,卻沒說話,聽她繼續說道:“可魚市沒有合適的鯉魚,回來路上正好碰到余老伯,他夜裡出河打漁,賣了後還餘一尾就送了我,並好心用魚簍裝了幫我送回來。不想剛到門口,遇到這幫惡人,問了我們幾句,就把魚簍掀了,還要抓余伯問罪……”

徐佑聽明白緣由,走到倒地的老漢身邊,將他扶起,溫聲道:“余伯,傷到了嗎?”

余老漢惶恐莫名,道:“不敢勞煩徐郎,我沒事,沒事。”

安頓好余老漢,徐佑長身而立,盯着中年男子,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道:“你是何人?可有中書省的棨牌?”

楚制,以中書省掌刑事,而以徐佑過往的身份以及犯下的罪名,本地州郡法曹無權過問,只有中書省有權力派人監管。而所謂棨牌,是一種用木頭製成的信符,用來作為表明官員身份的證據,類似於後世里的各種證件。

中年男子這會才回過神來,現在徐氏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徐氏了,自己還怕這個小霸王做什麼,膽氣一壯,冷哼道:“你如今不過一介編戶齊民,有什麼資格動用中書省的人?實話告訴你,我是沈使君府上的三等管事陳牧,受命來此探望徐郎君,順便看看有沒有不長眼的東西來打擾郎君靜養。”

一聽沈使君這三個字,徐佑心中浮上一股暴戾的情緒,恨不能夠生食眼前這人的血肉,他繼承了徐佑的記憶,自然也繼承了他的情感,對於滅了徐氏宗門的沈氏,那是傾斜吳江之水也洗刷不盡,再看向陳牧的眼神如同高山上終年不見陽光的積雪,變得冷冽又無情,不過聲音仍舊平靜無波,道:“這裡是義興郡,若有人打擾自會報於府君知曉,不勞煩你們吳興沈氏替我操這個心。”

陳牧森然一笑,道:“忘了告訴郎君,再過一些時日,義興郡就不復存在了。”

“什麼?”

“他這話什麼意思?”

“義興郡,沒了?”

“難道主上要裁撤本郡嗎?”

此時人們尤重籍貫,義興郡作為江東徐氏的郡望之地,立郡百年,孕育了幾代人,那種植入骨髓的情感,就是徐佑不能體會,也能從周邊人群臉上的驚愕表情感觸一二。

不得不說,沈氏這一手實在險惡,徐氏雖然在那一夜後已經一蹶不振,但只要義興還在,最多將養數十年,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可一旦郡望被裁,從今往後,再無徐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