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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泛江畔的桃花落盡,光禿禿的枝葉盡顯凄涼的冬意,唯有數畝梅花傲骨凌霜,綻放着嬌艷的粉紅色,還是那扇似乎永遠不上鎖的柴扉,輕輕一推,就走進了另一個清寂又明媚的世界。

破陣如今已不需清明出手,徐佑神照萬物,自然輕而易舉可以找到生門所在,出了陣,走過小橋流水,輕叩院門,聽到裡面傳來清脆的聲音:“誰呀?來了哎!”

開門的是清珞,這個小丫頭向來牙尖嘴利,可自從張玄機從明玉山轉了一圈回來,她心裡清楚自家女郎怕是逃不出徐佑的毒手,而她作為貼身婢女,按慣例免不得要通房承歡,乍然看見徐佑,臉紅的勝似院子外的梅花,哪裡還刁蠻的起來?

“徐郎君……啊,大將軍!”

清珞趕緊讓到旁邊,正要回頭大聲通稟,徐佑輕輕噓了一聲,道:“玄機呢?”

“在後院逗鵝……”

“別做聲,我過去瞧瞧!”

徐佑悄無聲息的來到池水旁,聽張玄機正和兩隻獃頭鵝說話:“白水,你何時才肯點頭嫁給閬風呢?它苦候了你十年,痴情若此,鐵石也該動心了吧?”

徐佑聽得有趣,故意不打擾她,又聽張玄機道:“閬風,你是好男兒,可惜白水不是你的良人。她高傲又冷,你熱情且躁,南轅北轍,怎麼合得來?要不然就聽我的,從此結義為兄妹,各自安好?”

徐佑噗嗤笑出聲來,這是牽的哪門子的線,願天下有情人皆成兄妹嗎?張玄機聞聲回頭,眼眸里乍起的驚喜,幾乎把鑽過枝丫的陽光都變得黯然了。她提着裙裾,從池子邊的石頭上跳起來,連鞋履都來不及穿,僅着白襪跑向徐佑。

“你來了!”

徐佑微笑着張開雙手,張玄機咬着唇,微微垂頭,髮絲從眉角垂落,似有些羞澀,還是被徐佑輕輕一拉,這才緊緊的抱在一起。

“我來了!”

兩人自徐佑跟隨臨川王起兵舉義開始,將近大半年沒有見過面,小別勝新婚的感覺在胸腔里瘋狂的跳動,徐佑突然明白了詹文君為何要他不能再拖下去,如果真的等到詹文君三年服孝期滿再成親,確實對張玄機太殘忍了!

詹文君主控秘府,每日忙碌的要死,又沒有家族和親眷所累,能夠時刻陪在徐佑身邊,可張玄機不行,她是張氏的子弟,還要顧及張氏的名聲,不能隨意出入府邸,所以她只能在桃軒和兩隻獃頭鵝聊天,心裡苦苦思念着遠在金陵的良人,寂寞和孤獨,最能蠶食人心,那是無法形容的痛苦。

徐佑的目光停留在那晶瑩剔透的耳垂上,俯過去輕親了一口,柔聲道:“等我安頓錢塘諸事,返程時請顧長雍做媒,到你家裡提親……”

張玄機耳朵敏感之極,被他親了口,渾身微微顫抖,突然聽到提親兩字,先是一僵,然後整個人鬆弛下來,伏在徐佑懷裡,雙手摟緊腰身,聲音很輕,卻又很堅定的道:“嗯!”

徐佑抬起張玄機的下巴,熾熱的眼神似乎要融化了彼此的身子,道:“想好了?從此嫁作徐氏婦,不聽話可要打屁股的!”

張玄機輕啐一口,眼波流轉,吃吃笑道:“夫君又不是沒打過……”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如此佳人,如此情趣,徐佑的道心玄微頓時失守,把張玄機打橫里抱起,輕點水面,飛掠入院,驚的兩獃頭鵝振翅分飛,嘎嘎嘎的叫個不休。

只可惜閬風逃得比白水還快,沒有展現英雄救美的那一面,想要學徐佑抱得佳人歸,估摸着還得再等個十年,嗚呼哀哉。

到了日落黃昏之時,紅紅的如綢緞展開的霞點綴着天空,像是情人的唇,張合之間,吞吐着遠處的群山,徐佑和張玄機在春水畔依依惜別,乘舟連夜前往錢塘。

……

明玉山的冬天沒有別的地方那麼的凄涼,山川起伏間的常綠植物觸目皆是,香樟、枇杷、女貞、木蓮、白蘭、赤松應有盡有,山腰各處漫出來的庭院的檐角,在煙火繚繞當中若隱若現,曾幾何時,徐佑已經把這裡當成了真正的家。

義興屬於過去,金陵屬於將來,唯有明玉山,承載了他的過去和將來,把他托到了青雲之上!

簡單的梳洗之後,吳善在外面候着,等清明叫他進來,立刻跪下喊大將軍。徐佑眉頭微皺,道:“起來吧,你也是跟了我近十年的老部曲了,還不知道府里的規矩么?”

吳善忙站了起來,道:“也不知怎的,這次見到郞主,腿彎直打顫,禁不住就跪下去了。”心裡卻美滋滋的,罵幾句算什麼,這是自己人才有的待遇,越客氣越透着生分。可話說回來,誰知道郞主當了大將軍,以前的規矩還作不作數?跪一跪或許會錯,但只是小錯,可要是不跪,真是錯了,那就完蛋了。

徐佑忍不住笑道:“不要學外人胡鬧,瞧着生厭……說說吧,竺無漏近來都做了些什麼?”

自竺道融身死,大德高僧要麼罹難,要麼圓寂,六家七宗無論是形式上還是實際上都已退出了歷史舞台。再到徐佑收攏殘餘,江東偌大的佛宗,只有玄機書院的尺寸之地可以容身,互相之間同病相憐,雖佛法要義不同,可畢竟都是出自於《般若經》,以竺無漏的手段和心性,趁徐佑不在錢塘,說不定真能重新整合,把散亂成沙的佛宗融合一體。

然而徐佑早防着竺無漏,故意搬出《華嚴經》為誘餌來分化佛宗,這本經中之王不僅可以和《般若經》分庭抗衡,世界觀之宏大無匹,甚至猶有過之。只要有人禁不住誘惑去讀去鑽研,註定要和竺無漏分道揚鑣。

吳善所稟告的大事,就是基於這個背景。

“郞主可還記得心無宗的智現法師?”

徐佑點點頭,道:“記得!”那夜在玄機書院講法,智現是最認真也最虔誠,曾受他摩頂加持,彼此間已有師生之誼。

“智現法師研習《華嚴經》,欲自創新宗,有大批和尚追隨,和竺無漏日漸不和。然而竺無漏有佛子的身份,又是竺道融的欽定的接任者,還有竺無塵這樣的小宗師為羽翼,智現力敵不過,雙方已分東西院居住。前段時日,我聽說竺無漏準備率跟隨他的和尚們上京面聖,再造本無寺,復佛宗舊觀……”

對竺無漏而言,錢塘不是久留之地,寄人籬下,難免受制於徐佑。尤其智現受《華嚴經》的啟發,佛理日益精進,雙方多次論難,竺無漏已經居於下風,如果再拖延下去,恐怕本無宗要斷絕在他的手裡。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竺無漏瞧的分明,不離開錢塘,終究沒辦法重振旗鼓,他打算趁徐佑無暇顧及佛宗的機會,先斬後奏,離開錢塘赴京,京城裡還有許多信仰佛宗的居士,他們有權有錢有勢,雖然短時間不大可能恢復竺道融在世時的盛況,可至少龍入大海,前程無量,何必困在玄機書院這個小小的樊籠里,和智現那個背師棄宗的傢伙爭當徐佑豢養的狗呢?

計劃很是嚴密,除了他和竺無塵並無其他人知曉,對外只說帶人去周邊村子裡宣講佛法,只是他沒有想到,最該信任的竺無塵卻心神不寧,覺得不該這樣不告而別,更不該脫離大毗婆沙的領導,自去金陵謀求生路。所以他把此事悄悄告訴了吳善,由吳善通過秘府告知徐佑,靜等徐佑的諭令。

可連竺無塵也沒有料到,因為佛宗的異動,徐佑竟放下金陵的軍務,親自回來了……

“方斯年呢?”

回山後沒有見到方斯年,徐佑還覺得奇怪,吳善乾咳一聲,猶猶豫豫的不敢說,這就讓徐佑更加奇怪了,道:“怎麼了?有話直說,別吞吞吐吐的!”

“斯年她這幾個月整日夜的呆在佛宗那邊,說是聽智現講法覺得有趣,可每次我去,都看到她躺在蓮池裡睡覺……”

“嗯?”徐佑揚了揚眉,道:“在蓮池裡睡覺?夜裡也是么?風雪無阻?”

“對!”吳善哭喪着臉,顯然對方斯年這個行為操碎了心,道:“我勸了她幾次,可她就是不聽,並且已經七天沒有開口說過話了……我問了竺無塵法師,他說讓我不要管,斯年是在修行……”

可以肯定的是,菩提功和受想滅定不需要躺在蓮池裡修行,唯一的可能就是徐佑從曇讖那拿回來的悟自《華嚴經》的新功法。

清明心中微動,望向徐佑,道:“我去看看?”

徐佑笑了笑,道:“不急,這是她的造化,我們幫不了什麼。”

接着吳善又彙報了近期明玉山的各種事務,張玄機回家,詹文君入京,目前他是明玉山的大管家,負責方方面面,處理的有條不紊,甚是得力。徐佑誇獎了兩句,讓吳善帶路去見蕭葯兒。

蕭葯兒來錢塘後一直居住在東邊的偏僻小院里,很少出門,也不和人來往,磨得沒了稜角,性子更是判若兩人,漂亮的臉蛋全是憔悴,眼神麻木又無神。

徐佑柔聲道:“蕭氏附逆案馬上可以了結,再過段時日,蕭家會有人來接你回京……”他這次回京原本可以帶着蕭葯兒同行,可回京之後蕭勛奇就要問罪處斬,這對蕭葯兒何其的殘酷?所以再遲延一段時日,由蕭氏派人直接接回東海郡望為好。

“阿父……他,他要死了,是嗎?”

蕭勛奇必須死,這沒得商量,也不由徐佑做主。可看着此時的蕭葯兒,他有些無言以對,沉默了片刻,道:“朝廷自有法度……庾氏、柳氏傾盡全力,也只能保住蕭氏不被族誅……蕭女郎當節哀!”

蕭葯兒閉上眼睛,兩行清淚無聲而落。其實她心裡早有預感,阿父罪重,又不肯屈膝,死是早晚的事,良久良久,突然道:“我想寫封信,麻煩郎君帶回金陵交給阿父,可以嗎?”

“好!”徐佑毫不猶豫的答應。

“請郎君房外稍後,我馬上就可寫完!”

徐佑出了屋子,站在天井裡,仰頭望天。天上玉兔高懸,又是清涼的夜,寒風習習,吹動着柳枝來回搖擺,倒影拉出長長的線,彷彿凝固了青石板的霜,也凝固了滿院的月色。

吱呀!

房門打開,徐佑應聲回頭,然後滿目的驚愕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