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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之下,蕭葯兒青絲盡去,緇衣罩身,將手中的信遞了過來,柔聲道:“這是給阿父的信,勞煩郎君代為轉交!”

徐佑接過信,以他的急智,一時間也不知說些什麼。蕭葯兒微微頜首,欲關房門,忍不住喊道:“蕭女郎……”

蕭葯兒低垂着眼瞼,輕聲道:“好叫郎君知曉,從今以後,再無蕭氏的女郎,道容師父已同意收我為弟子,明日就可受具足戒。”

徐佑默然,道容是佛門著名的大德女尼,因寺廟被毀,也託庇在玄機書院容身,由她親自受戒,足見對蕭葯兒的重視。

不過,蕭葯兒應該早存了此志,只是等着京城裡的消息,如果蕭氏被皇帝族誅,她必定會受牽連,就算徐佑肯保她,估計也不會苟活於世;如果家人得以保全,僅是蕭勛奇等數人獲罪,她身為女兒,無法身替,只好遁入空門,替父祈來世,這是孝心。

徐佑心中不忍,可勸不得,也阻止不得,曾經那麼飛揚跋扈卻又心底善良的門閥女郎,終於被這亂世逼成了今日的樣子。

他嘆了口氣,道:“你想好了嗎?”

蕭葯兒抬起頭,目光柔和且平靜,道:“郎君,不必為我憂慮,比起那些飽受顛沛流離之苦,憑藉雙手辛勤勞作,可還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女郎們,我實在幸運太多。前半生有家族依仗,相逢意氣,系馬高樓,後半生有沙門寄託,青燈黃卷,誦經禮佛,這一生不懼寒暑,不畏飢憊,已是佛陀佑護,何敢再有貪念?今夜既見了郎君,聽了金陵的訊息,此心從未像這般的安寧……”

徐佑點點頭,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蕭葯兒驟然放下過往,頗得後世禪宗的頓悟之妙義,倒也不必糾結於入世還是出世。

他拱手作揖,道:“願女郎求安則安,終悟至道!”

“借郎君吉言!”

蕭葯兒輕輕一笑,緩緩關門,兩人四目交接,光影流轉,好似又回到了長干里,那紅衣如火的女郎縱馬急奔,回眸之間,又是那麼的嬌美動人。

門合。

隔絕了視線,隔絕了你我,也隔絕了俗世和俗世之外!

徐佑轉身離開,前往靈秀山的玄機書院,剛推開院門,聽到智現在講經:“……佛土生五色莖,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此句何解?盧舍那佛坐千葉大蓮花中,化出千尊釋迦佛,各居千葉世界中,其中每一葉世界的釋迦釋迦佛,又化出百億釋迦佛,坐菩擔樹,此為花花世界,也是一真法界,處處是佛,人人成佛,法法相通,法法平等……”

院子里黑壓壓的僧眾跏趺蓮坐,靜聽經義,徐佑跟着側立細聽,智現確實是得道高僧,研習《華嚴經》僅僅數月,可對此經的認知已經登堂入室。他眼神逡巡,找到方斯年,正如吳善所說,斜斜躺在衰敗的蓮花池的枯莖之上,單手托腮,好似卧佛。

那些枯莖虛不受力,就是嬰兒也難以承重,可方斯年閉目而睡,穩穩噹噹。緊接着又聽智現道:“……世界大海無有邊,寶輪清凈種種色,所有莊嚴盡奇妙,此由如來神力起。摩尼寶輪妙香輪,及以真珠燈焰輪,種種妙寶為嚴飾,清凈輪圍所安住。堅固摩尼以為藏,閻浮檀金作嚴飾,舒光發焰遍十方,內外映徹皆清凈……”

這是《華嚴經》里的《華藏世界品》,後來武則天當朝時請法藏大師開講《華藏世界品》,地面發生了六種呈現吉兆的巨震,徐佑正想着此間世會不會也有異象的時候,方斯年突然動了,從頭到腳,奇怪的六次扭曲,然後狂風乍起,身子旋轉着騰空,滿池的根莖夾雜着無數的水滴隨之拔地而飛,月華映射,光影流轉,如同萬千蓮花綻放,說不盡的炫目。

方斯年雙手合什,臉上頓時化出百種慈悲相,先天之炁奪日月之精,入奇經、連八脈,除盡塵心污垢,脫胎換骨。

於一毫端現寶王剎,坐微塵內轉大 法倫,

方斯年入武道十年,終於邁過五品山門,成為小宗師!

智現的聲音持續傳來:“譬如一燈,入於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盡。菩薩摩訶薩菩提心燈,亦復如是;入於眾生心室,百千萬億不可說劫,諸煩惱業,種種暗障,悉能除盡。”

清明震撼莫名,道:“郎君,曇讖法師到底從《華嚴經》里悟出的何等神功?”

徐佑喃喃道:“猶如蓮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斯年她以菩提功煉佛心,以七身、七手、七安般的受想滅定之法煉佛身,再以《華嚴經》的功法煉佛相,自此方得大成。”

不管是菩提功、安般守意法、還有出自《華嚴經》的尚未命名的神功,都是世間最為精妙的上上品功法,若得其一,即可問道大宗師。方斯年三者齊集,又有何濡這樣精通佛法的天縱之才為指點,有清明這樣身懷青鬼律的無所不知之人為導向,有左彣這樣憑一己之力踏進三品山門的小宗師領着上路,加上徐佑方方面面的照顧和支持,耗時十年之久,才於今夜聽智現講法而破開五品桎梏,可知武道之難,實難於上青天。

既入五品,耳目聰明立時成幾何倍數的增長,方斯年心有所覺,扭頭看過來,登時寶相消散,水勢回落,枯莖入池,足尖輕點借力,輕靈如煙的站在徐佑偶面前,雙手負後,歪着頭,澄凈明亮的眼神比月色和蓮花更加的無暇,嘻嘻笑道:“小郎,我厲害吧?”

徐佑颳了下她的鼻尖,道:“比小郎厲害多了……”

清明跟着笑道:“也比我厲害!”

方斯年樂得眼睛都眯成了縫,抱着徐佑的手臂跳了跳,道:“那我是不是可以下山去闖蕩江湖了?”

“嗯?”徐佑奇道:“你不是向來不喜歡熱鬧的嗎?為何會這樣想?”

“我也不知道!”方斯年苦惱道:“就是最近突然覺得心緒煩躁,眼前所見無不憎惡和醜陋,似乎有什麼聲音總在耳邊告訴我要去遠方走走,看看世間萬物……”

“這個……”

徐佑畢竟不是修得佛門武功,何濡應該更加清楚,可他人在金陵,遠水解不了近渴。智現走了過來,先給徐佑以弟子禮拜見,然後說道:“我雖然不通武學,可方居士從佛法入武道,可厚顏略作分析,若是有不對的地方,再請大毗婆沙釋惑!”

徐佑正色道:“請法師賜教!”

“不敢!”智現對徐佑份外恭謹,道:“華嚴經要修止觀,修惠,再修出世禪,方居士以止觀定心,以惠悟道,接下來要出世修禪,才能開一真法界,讓心圓融無礙。所以她要下山遊歷,不入世,又如何出世?”

徐佑沉吟片刻,道:“謝法師指點!”轉頭望着方斯年,當年的黑瘦少女已經長成了風姿翩翩的玉人,可她的心卻仿若佛陀座下的琉璃,始終晶瑩剔透。

“好,我准了。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下山!”

“小郎最好了!”方斯年歡呼雀躍,樂不可支。

清明問道:“你想去哪裡?”

“北魏!”

方斯年沒有半分遲疑,道:“我想去看看天山的雪,然後再去見一個人!”

“誰?”

“元沐蘭!”

直到方斯年先行離開去休息,徐佑的腦海里還在思考她為什麼要見元沐蘭,可惜的是問了她也沒有答案,只能說佛法神妙,和道心玄微各有千秋,或許冥冥中自有安排,要方斯年和元沐蘭再次相遇。

西院湧進來不少人,領頭的是竺無漏和竺無塵,他們得到了消息,過來迎接大毗婆沙,一時滿院黑衣, 熱鬧非凡。

竺無漏和智現的矛盾徹底公開化,當著徐佑的面也不加遮掩,這樣也好,徐佑可以直接插手,不用再拐彎抹角。不過沒等他開口,竺無漏這方的僧人出來問道:“請大毗婆沙明示,佛經以何者為大?”

“哦?法師為何有此問?”

“因智現法師倡議罷六家七宗,獨尊華嚴,說‘華嚴見無量門,諸大乘經,猶華嚴無量門中之一門耳,華嚴、天王也,諸大乘經、候封也,諸小乘經、侯封之附庸也。’我以為此言大謬!”

“謬在何處?”

“般若經凡六百卷,不敢稱大,華嚴經區區六十卷,豈敢稱尊?”

徐佑笑道:“智現法師如何說?”

智現不緩不慢的道:“華嚴法界,具一切門,於一門中,可演出大千經卷,般若經乃華嚴宗一門,別說六百卷,就是六萬萬卷,也是出自華嚴門內!”

“你!狂妄!”

僧人怒目,徐佑搖頭道:“法師動了嗔戒!這樣吧,理不辨不明,我準備十日後正式開玄機書院,可請智現為都講,專講華嚴經,再請這位僧人為都講,專講般若經,誰大誰尊,自有天下人品評!”

智現對徐佑的吩咐從來不打折扣,應諾道:“遵大毗婆沙法諭!”

僧人則嚇了一跳,忙推辭道:“我何德何能,敢為都講?該請無漏法師才是!”

這個提議引來竺無漏一方的僧眾們大力支持,見勢成騎虎,若是不同意,難免會被認為臨陣脫逃,不敢和智現爭論何為正宗,那樣一來,他怎麼在以般若經為根本的六家七宗里立足?

竺無漏心頭滴血,可又看不出徐佑究竟是故意還是無意,只能暫時放下回金陵的計劃,先想方設法把智現駁倒才是。

另外一方面,徐佑造玄機書院的目的天下皆知,可正因如此,若是能藉此揚名,對他整合佛宗也有莫大的好處。

徐佑隨口一言,就把竺無漏的威脅消弭於無形,這不是他的智慧勝過竺無漏百倍,而是大勢已成,借勢而為,自然輕鬆之極。

智者謀勢,能者謀局,然局成於一隅,難敵泰山壓頂之勢,竺無漏想和徐佑弈棋,可他的賭資實在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