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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夏王從軍征戰多年,身子一向康健,不說打得死老虎,騎上烈馬,張弓搭箭,射殺幾頭鹿還是不成問題。可聽郭勉的陳述,剛起兵離開江陵不久就染了風寒,初始只是流涕咳嗽,大夫瞧了說不礙事,等到了潯陽,突然卧床不起,不能見風,不能見光,更不能見眾將士,只有顏婉奉命出入卧內,親視起居。

後來江夏王的病情越發嚴重,時而昏迷不清,顏婉不再事事稟告,無論軍務還是政務,包括和檀孝祖等前線將領們的所有文檄往來,都由他專行裁決,偏偏方方面安排的妥妥噹噹,行文的語氣、格式和解決方案就像真的出自江夏王之手,毫無稽滯。

這份才幹,當真了得,所以誰也沒有起疑,除了隱在暗處虎視眈眈的郭勉!

其實也怪不得別人遲鈍,顏婉既是謀主,又是心腹,江夏王倚為股肱,言聽計從,沒人會想到他竟敢假傳諭令。不過前方戰事慘烈,中軍和荊州軍各有優勢和劣勢,誰的內部先出現混亂,勝利的天平就會向另一邊傾斜。若是被金陵方面知道江夏王病重,逐漸崩潰的士氣說不定就此凝而不散,荊州軍反倒要潰不成軍。此消彼長,別說取勝無望,就是再想退回荊州做個藩鎮也是痴心妄想了。

顏婉如此大膽,或許是不得已而為之!

徐佑清楚裡面的難處,但也不得不佩服顏婉的果斷和膽量。他瞧了眼郭勉,以往這位忠心耿耿的老奴總是尊稱安休若為殿下,這次卻口口聲聲的叫着江夏王,疏遠和冷漠溢於言表,甚至說句誅心的話,還摻雜點小小的快意……心中微微一動,突然道:“三殿下前夜剛薨,你十天前就往徐州派了人,可見已經預知三殿下命不久矣……他只是偶染風寒,哪怕病入膏肓,有名醫隨行,有人蔘吊命,總不會說薨就薨了,或許熬了幾日,身子好轉也大有可能。郭公,事已至此,萬萬不可再有所隱瞞,否則的話,接下來的局面怎麼發展,再不由你我控制了……”

郭勉笑了笑,枯瘦的臉布滿了崎嶇的褶皺,在燭火中仿若幽冥之鬼,道:“雖然沒有正式驗過,但我敢肯定江夏王死於毒殺。下毒的人,就是我之前跟你提過的那個被顏婉調叫後送給江夏王的歌姬——她確實是六天餘孽,也只有六天的毒,才能入骨而不自知……”

徐佑並不意外,能夠毒殺江夏王的必然是他的身邊人,嫌疑最大的,只有這個曾被郭勉懷疑的歌姬。

可是,他記得當初分別的時候,曾叮囑郭勉儘快核實歌姬的身份,把危險消弭於無形。可就眼下的形勢來看,郭勉顯然早就已經確認歌姬是六天的人,卻奇怪的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徐佑沒有問,他在等郭勉的解釋。

“七郎,我是刑餘之人,不能人道,好不容易收了一個父母雙亡的嬰兒,未及成親便夭折離世。這一生沒有來處,沒有歸處,沒有牽掛,也沒有不舍,唯有的盼頭,是跟在江夏王身邊鞍前馬後的忙活着,鋪好他的前程,除掉他的敵人,然後安靜的看着他平安就好。”郭勉佝僂着身子,扶着桌案站了起來,每走一步都發出低沉的喘氣聲,到了窗前,推開兩扇窗戶,抬頭望着明月,悠悠的道:“我雖是個卑賤的奴僕,可也把江夏王府當成了奴僕自個的家,二十多年來,夙夜達旦,盡心儘力,他交代的事,從不願懈怠,明明完得了七成即可,卻要費去十成的心血,完得了十成,就得費十二成的心血,可是到頭來換得了什麼?疑忌、冷落、疏離、折辱……欺我年老無用,又受顏婉的攛掇,竟棄若敝履,逐出王府,絲毫不念及二十年的情份……”

“是了,你肯定要說自古帝王家,只有權勢,哪裡會有情份?可我不一樣啊,不一樣……”郭勉流出混濁的眼淚,順着臉上的褶皺蜿蜒而落,道:“我從他出生那天就抱着他,照顧他的生活起居,陪他玩樂,教他讀書,朝昔相伴,雖是主僕,實則是親人,他也常常對我表示有孺慕之意,要有始有終,成全一段佳話……”

淚水流干,郭勉的神色逐漸的歸於平靜,眸子里浮着淡淡的冷峻,道:“一旦金陵事畢,江夏王登基為帝,顏婉必會找個由頭請旨意殺了我,毒酒也好,白綾也罷,與其坐等,不如先發制人!”

自相識以來,徐佑對郭勉的認知,大抵是溫和、沉穩、大度、有氣魄等完全正面的形象,可到了此時,圖窮匕見,這個垂垂老矣的老人終於亮出了獠牙,就連江夏王這樣已經站在當世最頂端的人物都不能避免的被他撕咬致死。

可怕!

亦可悲!

郭勉的悲劇,在於他把老闆當成了自己人。這就跟後世打工的道理一樣,老闆可以把你當成自己人,可你千萬不要想當然的把老闆當成了自己人。

“所以你坐視歌姬下毒不理,等到江夏王中毒而死,再把歌姬揪出來,正好可以牽連到顏婉,順手除去這個大敵……”

“大敵?算是吧!”

想起顏婉,郭勉眉眼裡露出點點的譏嘲,轉瞬就拋之了腦後。他轉過身,望着徐佑,輕聲道:“七郎,江夏王死了,看似不利,其實對你大有裨益!”

徐佑嘆了口氣,道:“沒了江夏王,戰局徒然兇險了百倍,還有何裨益之處?”

“雖說此次舉義討逆,七郎遊走四方,居功甚偉,可是和江夏王畢竟私交太淺,打下了金陵,真正掌控大權的還是顏婉這些王府的舊人,頂多給你封個中州的刺史,冠個華而不實的將軍號,遠離中樞,仕途沉浮,再由不得自己。若我還能說的上話,從中牽線搭橋,或許可以多分一杯羹,可現在我自身難保,顏婉又小肚雞腸,肯定會因為你我的關係而遷怒於你。七郎,有個皇帝的近臣在耳朵邊天天說你的壞話,再大的功勞也保不住的……”

“事已至此,多言無益……郭公,顏婉還活着嗎?”

徐佑打斷了郭勉,固然是因為時間緊迫,更深層次,是因為他的這番話指到了徐佑內心深處最陰暗的角落。三軍不可無主,江夏王死,唯有臨川王可以接替,若臨川為君,他這個正兒八經的內弟豈不是水漲船高?加上臨川王不像江夏王的家底這麼厚,夾袋裡統共也沒幾個得力的人,想要收兵權、懾群臣、穩朝綱,必須也只能依賴徐佑。

對有些人而言,誰當皇帝都一樣,可對徐佑而言,根本不一樣,簡直是天地之別!比如徐佑,給了江夏王血詔,卻沒有給傳國玉璽,心裡的盤算究竟怎樣,誰又能說的清呢?

“我還沒老糊塗,顏婉現在當然不能死。我已把他關了起來,等候七郎發落。”郭勉知道徐佑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再這件事情上多嘴,道:“當務之急,要速請臨川王來江寧商議,並召回檀孝祖,只要說服了他,薛玄莫和澹臺斗星不足為慮。”

徐佑點點頭,道:“我去看看江夏王,然後立刻離城去向臨川王稟告!”

之所以要徐佑先來江寧,而不是在臨川王那裡回合,就是因為郭勉知道徐佑必須得親眼見到江夏王的屍體才可以相信他。

事關重大,誰也不敢保證郭勉究竟有沒有給徐佑下套,要是傻乎乎的回去請了臨川王來江寧,卻中了江夏王剷除異己的詭計,那可真的貽笑大方了。

江夏王躺在平時住的卧房裡,床上堆滿了冰塊,防止屍體腐爛的太快,內外的守衛還是如常,除過寥寥數人,其他人並不知道江夏王已死。

徐佑負手站在床邊,由清明俯身仔細檢驗,從他的臉色看不出任何的情緒波動。過了一會,清明低聲道:“是中毒!毒性起始不烈,發現及時尚可醫治,可慢慢累積至肺腑,再用藥引子引發,那就神仙難救了。”

徐佑望着郭勉,道:“歌姬呢?”

“服毒死了,六天的手段七郎也見識過,抓活的太難!不過她和外面聯絡的法子我已知曉,這兩天還按時傳遞消息,六天應該還不確定江夏王是生是死。”

郭勉辦事,滴水不漏,要不是時機不對,徐佑都想好好誇讚一番,道:“顏婉呢?”

“關在隔壁!七郎要不要見見他?”

“先關着吧,等臨川王到了江寧,我再見他不遲!”徐佑不再遲疑,道:“我馬上出城,清明你留下,助郭公一臂之力。”

這是預料中事,清明是小宗師,憑藉武力可以壓住任何異動,郭勉沒有拒絕,道:“好,七郎速去速回!”

徐佑剛準備離開,又站住腳步,頭也不回的問道:“我略為好奇,江夏王身邊那麼多侍衛,顏婉完全可以矯命指揮他們反抗,郭公怎麼如此輕易的穩住了局面?”

郭勉彷彿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道:“侍衛隊主楊椿,八年前曾受過我的大恩……”

徐佑還能說什麼,推開門,身影消失在氤氳的月色里。

(劉駿伐劉劭途中重病不起,顏竣隔絕內外,專行裁決,前方戰事最激烈的時候,柳元景等人的請示都是顏竣作的批覆,竟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直到新亭大捷之後,劉駿方痊癒。這就是帝王運數,該他的龍椅跑不了。書中藉此典故進行二次創作,達者不必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