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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元修無言以對,地上躺了一群,身邊的都是文弱書生,說句不好聽的,這賊子可以為所欲為,劫財也好,劫色也罷,誰也不能奈他們何。

可是,他的目的,竟然是辯詰《尚書》?

崔元修以為自己聽錯了,下意識的問了句:“你,要和我,辯《尚書》?”他自認於《尚書》上的造詣冠絕江東,遍觀士林,無出其右者,區區剪徑小賊,竟然大言不慚的要和他論尚書正義,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別說崔元修,圍觀的眾人更是覺得匪夷所思,梁淵從張玄機說出和徐佑是舊識開始就渾渾噩噩的如行屍走肉,這會也被徐佑的狂言震的三魂歸位,瞬間清醒了過來。

辯尚書正義?

這擺明了是對師尊天大的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梁淵目眥欲裂,氣血上涌,哪裡還管刀子握在別人手裡,怒罵道:“憑你這樣的狗賊也配和師父……啊……”

話音未落,啪的一記耳光重重抽打在左臉上,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了起來,口中流出絲絲血跡,接着滿頭金星晃動,噗通昏死了過去。

張玄機輕輕咬了咬唇,徐佑壓低嗓音,用只有兩人聽到的聲音在背後道:“小作懲戒,明日醒來就好,不會受傷的,放心。”

我並不在意他受不受傷,我在意的是,你這樣動手,得罪太多的士族,又該如何是好?

張玄機的目光驟然堅毅起來,輕輕移動了兩步,和徐佑更加的接近,似乎這樣,可以把射向他的那些箭矢一一擋在身前。

“不錯,就是《尚書!》”

徐佑以略帶挑釁的語氣,對着崔元修譏嘲道:“崔公名滿天下,莫非不敢接受小人的挑戰?”

“好!”梁淵的昏迷說明徐佑真的可能下重手,崔元修不再遲疑,爽快答應,指着羅度等人,道:“你放了他們,我就和你辯詰尚書!”

“不用急,若我輸了,自然解了他們的禁制。可若我贏了……”

崔元修道:“想要多少錢財,你說,我絕不還價!”

徐佑笑了起來,道:“崔公的錢,還是留着養新廚子吧。我贏了的話,你只需答應為我做一件事!”

“難道你要取我性命,我也乖乖聽你的?”崔元修嗤之以鼻,他性情古怪,雖倡古風,卻不迂腐,哪裡肯上徐佑的當?

徐佑淡淡的道:“崔公的命,只有你自個在意,而我看來一文不值,要取現在即可,何用等到輸贏篤定之後?所以盡可放心,讓你做的事,不會違背任何世間公義。怎麼?崔公不敢答應,是不是因為你怕輸給我,丟了顏面?”

請將不如激將,崔元修冷笑兩聲,道:“不知天高地厚,你要如何辯?”

“貴府部曲身上的禁制撐不了多久,若不解開,恐終身殘廢。為諸君計,我不跟崔公一篇一字的徒費工夫,只問一題:《尚書》的文體分為幾類?請崔公教我!”

“啊?”

張玄機低聲輕呼,雙眸凝視徐佑,驚嘆之色溢於言表。她的學識其實不在崔元修之下,更是遠勝梁淵范葛等同輩,自然聽出來徐佑這一問中暗藏的刀光劍影。

出其不意,犀利之極!

崔元修神色凝重,從來辯詰經文都講究從深處立意,從細處交鋒,錙銖必較,寸土必爭,卻沒人想過《尚書》的文體。幸好他浸淫《尚書》多年,總共兩萬五千餘字如同刻在腦海,轉瞬之間,心裡就有了答案,道:“尚書者,討論墳典,斷自唐虞,以下迄於周,殳夷煩亂,剪截浮辭,舉其宏綱,撮其機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謨、訓、誥、誓、命之文,凡百篇,所以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軌範。所謂文體,以典、謨、訓、誥、誓、命等六類載之,小賊以為然否?”

能問出這樣的問題,其實已經足夠得到崔元修的尊重,換了他人,定要稱之為君,而不是賊子。這就是當世風氣的好處了,只要才華彰顯,哪怕行為出格,荒誕不羈,觸犯律法,悖逆人倫,照樣可以受到追捧和讚揚。

哪怕是個賊子!

可崔元修古怪成癖,桀驁自得,仍舊不願意承認徐佑可以和他並肩論道,所以刻意的用小賊這樣的稱呼來羞辱他。

這份心胸,果真和他的脾氣很像!

“典、謨、訓、誥、誓、命?”徐佑並不在意,越是難治,打服之後越有kuàigǎn,道:“為了避免歧義,請崔公仔細闡明!”

“道其常而作彝憲者謂之《典》,陳其謀而成嘉猷者謂之《謨》,順其理而迪之者謂之《訓》,屬其人而告之者謂之《誥》,即師眾而誓之者謂之《誓》,因官使而命之者謂之《命》。”

這是真正讀通了《尚書》才能總結出來的理論,徐佑心中佩服,道:“自五胡亂華,伏生的《今文尚書》和魯恭王拆孔子故宅得來的《古文尚書》全部遺失,後江州內史梅璨獻今古文尚書五十八篇,遂以梅書為正朔。然而按崔公所說,典、謨、訓、誥、誓、命來分類,可這五十八篇,還有多篇的篇目不在這六類命名之中,如何作解?”

張玄機同時在心裡發出了和徐佑同樣的疑問,崔元修說出六體時,她就感覺不妥,徐佑的反擊在意料之中。

“這……”

崔元修沉吟不語,范葛等弟子的學識跟師傅自然差的遠了,可無不是以研讀《尚書》為畢生使命,自然明白徐佑這一問里掩蓋不住的鋒芒。

如何作解?

范葛背後滲出冷汗,若是他站在崔元修的位置,面對徐佑這樣的問難,估計要倉皇敗下陣來。不過崔元修何等人,綽號活尚書,應該有辦法應對。

時間一點點流逝,徐佑並不急,毫無咄咄逼人的姿態,和崔元修一比,氣度遠遠勝之。足足三刻鐘,崔元修才開口道:“六體可再分為正、攝,凡是以典、謨、訓、誥、誓、命來命名的篇目為正,不以上述之名來命名、但文章內容可以納入六體之內的為攝。”

在另外一個時空,首次提出尚書六體應該是在東晉初年,但也僅僅很籠統的作了分類,就如徐佑所說,還有很多篇目並不在六類之中。數百年後,直到隋朝,陸德明才嘗試着解決徐佑剛才提出的這個問題,於是開始在六體之下又細分為正、攝兩大類別。崔元修能夠在短短三刻鐘里找到破局的辦法,尤其暗暗吻合了後世學者的智慧和見解,不管人品怎樣,深厚無比的學識當真沒得黑。

張玄機開始擔心徐佑,崔元修提出正攝之別,正好可以解決六體的兼容性。徐佑搖頭,道:“《禹貢》一篇,唯言地理;《洪範》一篇,總述災祥。既和六體無關,也和正攝無關。崔公之言,實屬謬矣!”

這個其實很好解決,既有六體,也可擴充到八體、九體、十體,張玄機思慮飛轉,以她對崔元修的認知,徐佑的反擊應該難不住他,那接下來又該如何接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