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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朝廷慣例,左右衛將軍要輪流在宮中值宿,今夜值宿的是左衛將軍梁秀。他接到皇帝嚴守宮禁的命令後立刻親自到宮牆巡視,剛過子時,突然有衛卒來報,從東宮方向燃起大面積的火光,不知發生了何事。梁秀急忙趕到東華門,登上牆頭,透過雉堞眺望東宮,那火光飄曳搖擺,月色下可以看到淡淡煙塵,卻不似走水那般濃烈,他久在行伍,幾乎頃刻間就辨別出那是成隊列的軍陣點燃的火把。

這是要幹嘛?

梁秀不認為太子敢謀反,安子道在位多年,文治武功造就了楚國如今的太平景象,群臣服膺,百姓擁戴,內有中軍數十萬虎賁坐鎮威懾,外有司隸府糾檢公卿百官,太子除非瘋了,否則的話,謀反只能是自尋死路。

“來人,速去稟告主上,說東宮有異動,我左衛所部正密切關注。但請主上寬心,台城絕不會有任何閃失!”

皇帝的諭令還沒有反饋回來,太子已經帶着人馬到了東華門外,東宮和台城本就兩牆之隔,距離很近,高聲喊道:“開門!”

梁秀站在城頭,道:“依律,東宮隊不得入台城,太子若要覲見,請讓余部後退,我自會開門!”

太子冷笑道:“梁秀,我得到線報,你率部謀反,挾主上以圖不軌。念你多年為國征戰,若開門投降,我饒你不死!”

梁秀心中一驚,他的身份向來敏感,雖得安子道的絕對信任,擔當左衛將軍,可左衛軍里各校尉、軍侯乃至百將、屯、什、伍主等,對他不服氣的大有人在。他自知在楚國如浮萍,根基不穩,除了皇帝再無任何依仗,可皇帝有時候也不能解決軍心所向的難題,因此對誰都和和氣氣,治軍多以恩德,而非峻法,表面上維持着局面不亂,可實際上對左衛軍並沒有太大的統治力。

太子畢竟是二十多年的儲君,和皇帝的齷齪爭鬥只有處在金字塔最上層的人知曉,和左衛將軍比起來,當然是兒子的關係更親近,他的話無疑具有極大的煽動性。戍守在城頭的衛卒們面面相覷,一個個不知所措,連帶着握刀qiāng的手也鬆了幾分,眼睛裡全是茫然,同室操戈,不管什麼理由,終究難以凝聚軍心。

軍心若失,戰鬥力可想而知!

“哈哈哈!”梁秀突然大笑,道:“太子,主上在宮內和大臣們議事,我已派人稟告,馬上就會有旨意傳來。你若不信,暫且勒馬等候,等旨意到了,誰是誰非,自然明了。”

太子當然不能等,京城各處駐軍或許會觀望一時,卻不會觀望一世。天明之前,必須拿下台城,否則的話,局勢將徹底失控。

“弓來!”

太子接過心腹陳述遞過來的強弓,吐氣開聲,拉開滿月,嗖的一聲,直奔梁秀面門。梁秀閃身躲過,剛準備下令反擊,腰肋處猛然劇痛,愕然回頭,卻看到手下一名軍侯正冷着臉把手中的短刀狠狠一攪。

肚腸碎裂,血流滿地!

“魏敬,你……怎麼是你?”梁秀到死也不瞑目,他最信任的魏敬,出身寒微,若不是他的欣賞和提拔,怎麼可能升為一曲軍侯?平時在左衛軍里最為聽調,也最支持他的工作,誰知道竟敢私通太子,行刺主將?

魏敬笑的陰森,附到耳邊低聲道:“將軍莫怪,我只聽鶴鳴山的命令行事!”

梁秀踉蹌退後,靠着牆頭,捂着肚子,疼痛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凄然道:“天師道,天師道……”

天師道雄立數百年,朝野間的根基太深太密,若非圖窮匕見,誰也不知道孫冠究竟隱藏了多少實力。安子道正是忌憚這種龐大又不可控的勢,十年來幾乎用盡了所有手段,終於把天師道逼迫到了絕境,可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天師道的反擊會如此的凌厲和決絕,甚至不惜玉石俱焚,也要死中求活,另闢生路。

為何去向主上報信的人還沒回來?

這是梁秀最後的意識。

魏敬抬腳把梁秀的屍體踢落城頭,不屑的吐了口吐沫。梁秀的親衛隊到這時才反應過來,驚慌中把魏敬團團圍住,只等隊主下令,立時把他剁成肉醬。可魏敬負責守衛東華門至端門這一段宮牆,周邊密密麻麻全是他的手下,雖然這種情形未必都像往常一樣聽令,也至少有五十名心腹可以為他不計一切代價的效死拚命。

鐺鐺鐺!

雙方持刀對峙,魏敬滿臉正氣,道:“你們沒聽到太子的話嗎?梁秀謀逆,我等當為國誅賊,豈可愚忠跟隨他一道自尋死路?現在放下刀,我替你們向太子求情!”

吱呀!

早有魏敬事先安排的手下偷偷打開了城門,太子的容顏在火光照耀下顯得無比的快意,刀尖所向,衝著幽深不見底的深宮,一字字道:“衝進去,今夜大勝,我保你們一世富貴!”

“沖!”

“殺啊”

宮門既開,狹路相逢勇者勝,防衛別處的左右衛軍發現不對,也從各個方向往東華門匯聚。只是沈穆之如神兵天降,將台城圍的水泄不通,率部開始同時攻打大司馬門、西華門、廣真門和延景門等,吸引了左右衛的大批兵力,含章殿前直對東宮兵馬的,只余皇帝的終極力量御刀盪士。

“外面什麼動靜?”

含章殿里,安子道突然覺得心神不寧,這在他的帝王生涯里並不少見,每次都預兆着會有大事發生,這次也不可能例外。

林霜虎躬身道:“我出去看看。”

不一會,他匆忙趕回來,臉色凝重無比,道:“東宮稱梁秀叛逆,正帶兵攻打台城!”

“什麼?”

安子道驚怒交加,噗的吐出一口鮮血,被林霜虎抱在懷裡,厲聲道:“太醫,宣太醫!”

“我沒事!”安子道一把推開林霜虎,坐起身子,抹去嘴角的血跡,目光變得沉靜如山,道:“好!逆子有這等魄力,倒也不愧我安氏子孫!”

他畢竟久經戰陣,三次北伐,見慣了大場面,被太子舉兵zàofǎn激起了這些年逐漸磨滅的雄心,道:“取我甲胄來”

林霜虎哀聲勸道:“主上保重龍體,太子只有五千兵力,不足為慮,台城有左右衛守着,斷不至於有兇險。”

安子道搖頭道:“若不是僧主神通妙法,數月前我的身子就已經不行了。原想着再撐上一年半載,解決好太子的問題,可誰知天不假時,這逆子…咳,咳,竟敢公然反叛……”

安子道已近風燭殘年,身體和精力都遠不及以前,偶爾唇角溢出口水而不自知,昏昏嗜睡,眼花耳聾,可國事交給太子又不放心,勉強撐着,終至大病不起。三月不朝,內外不安,為了維持朝野大局,安子道毅然讓竺道融使了佛門秘術,強行續命,表面上看似乎無恙,甚至可比盛年時,其實這是以燃燒剩餘壽命為代價,換來的短暫清明,以求這個強大的帝國平穩過度到下一個君王時代。

只是可惜,在他即將廢黜太子、另立新君的時候,肘腋生變!

林霜虎輕輕拍背,為安子道順着氣,道:“太子定是受人挑撥,才行此大逆不道之舉,等宿衛擒下他,審問清楚便是,主上且莫為這等小事傷了龍體。”

正在這時,竺道融忽的站了起來,遙望着東北方向,道:“孫冠來了!”

孫冠!

安子道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道:“僧主如何得知?”

“這是我和他的宿命!”竺道融轉身望着安子道,目光里透着幾分感恩、幾分憂慮,卻終究化成了放下所有的淡然,雙手合什,微微彎腰,道:“孫冠在本無寺等我!主上……多多保重!”

誰都知道,竺道融此去,未必能夠活着回來。南北兩朝,三位大宗師,不管元光也好,竺道融也罷,天下人都理所當然的認為孫冠應該居於首位。這不是臆測,也不是偏愛,而是多年來天師孫冠打出來的赫赫威名。

安子道和竺道融相交數十年,朝夕相處,言聽計從,可以說君臣之情比父子和師徒還要親近許多。此時驟然聽聞他要去和孫冠決戰,心頭彷彿被什麼東西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從御案後走到竺道融跟前,殷切的眼神透着關心,道:“僧主,不要去……”

竺道融笑道:“主上可是覺得我並無勝算?”

安子道雖不通武功,可也明白臨敵之際,最忌缺乏信心,忙道:“僧主的修為豈是孫冠可比?然而孟子云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你貴為天下僧主,自不必和孫冠那鄉野村夫爭武道短長。他若隨太子謀逆,國法在前,大宗師又如何?中軍數十萬,就是一百個孫冠也斬了首級,為以武亂禁者誡!”

竺道融再宣佛號,道:“主上之心,我已盡知,然此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孫冠選的好時機,我若不去,他必定會來台城,那時交手,對主上威脅太大。與其將戰場放在宮內,還不如放在寺里。我若勝了,萬事自安,可我若敗了,也至少讓孫冠不會成為左右此間戰局的變數!”

他說的句句在理,孫冠果真選擇的好時機,竺道融是不得不去。不然的話,兩位大宗師交手的破壞力,誰也無法阻止,尤其皇帝在側,亂兵又在攻城,宿衛不可能全神貫注的防備孫冠,威脅實在太大。

竺道融剛剛離開,又有人來報,沈穆之大軍攻城,夜深不知凡幾,粗略估算不下於五萬之眾。西華門已失,和東華門入城的太子合兵一處,正直奔太極殿。

安子道突兀望向蕭勛奇,眼眸冷的彷彿凍住了歲月,道:“太子zàofǎn,還當他是突如其來,司隸府來不及探查。可沈穆之帶五萬兵入京,從吳興到金陵,數百里水路,多大的動靜,你堂堂司隸校尉竟然一無所知?”

從入殿之後,除非皇帝問話,從來不發一言的蕭勛奇終於抬起了垂着的頭,清俊的臉龐平靜的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他緩緩站起,嘆了口氣,道:“守奴,你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