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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城內。

鄭琿年近五旬,可面色紅潤,身體康健,顯然很重視養生。現在已是子夜,他還坐在密室沒有休息,自是有天大的事等着處理。

“貴人自北來,沿途可安好?”

他放下手裡的玉牌,望着對面的女郎,心緒並沒有看上去那麼的平靜,作為留守洛陽和滎陽郡望的鄭氏支脈,基本可以算是洛、豫兩州諸姓士族的領袖,為遷居平城的鄭氏主脈維繫着自身在此間的龐大利益。

楚軍攻克洛陽太過迅捷,他來不及離開,何況全家老小近千口,家資土地不計其數,又怎麼捨得放棄?於是等徐佑進了城,立刻投了過去,果然保住了身份地位。

這對鄭氏而言,無傷大雅,當年衣冠南渡,鄭氏就沒有過江,而是投靠了鮮卑,後來輔佐拓跋氏立國,照樣貴不可言。

識時務者為俊傑,這是鄭氏家族千年不衰的根本!

女郎容色平平,衣着普通,就像是士族宅院里常見的那種下人,毫不起眼,可坐在鄭琿面前,氣勢絲毫不遜,輕笑道:“你放心,沒人知道我進了洛陽,更不會有人知道我來見你!”

鄭琿琢磨着女郎的來意,態度恭謹,道:“貴人此次冒險進城,可是需要小老兒做什麼事?”

“這是你家家主的信,請鄭先生閱悉!”

鄭琿接過女郎遞過來的信,拆開掃了兩眼,確實是家主鄭胤的筆跡,再看抬頭,也有約定好的暗語,始放心去看後文,誰知越看越是心驚,雙手微顫,等全信看完,臉色變得慘白,久久無聲。

“如何?”

“回稟貴人,小老兒自……自當奉命!”

那女郎笑了笑,不再多說什麼,攸忽失去了蹤跡。

鄭琿癱軟在椅子上,手心後背已是濕透,雙眸獃滯如木偶,喃喃道:“一着不慎,闔家千餘口,要盡死於此地。家主,你好狠的心啊!”

天亮之後,鄭琿猶豫再三,前往大將軍府,見到了魯伯之,也不寒暄,徑自說道:“長史,昨夜北朝侯官曹來人,要我暗中勾結褚、潘、楊三姓,等大將軍離開洛陽,則於城內起事,焚燒糧草,製造禍端,擾的後方不靖……在下雖然曾迫於形勢,對魏人俯首稱臣,但百年以前,鄭氏也是衣冠華族,流的是漢人的血,既蒙大將軍厚愛,不計前嫌,重歸大楚,自不願再封那胡人為主,故不計身家性命,告發其謀……”

聽聞這樣的大事,魯伯之不敢耽誤,立刻稟告徐佑,徐佑密令冬至全盤接手,只用了一日,確認了鄭琿所言非虛,再由秘府主導,洛州刺史葉珉予以配合,趁着夜黑風高,以雷霆之勢抓了褚、潘、楊三姓高門的多名重要人物,又用半個時辰,拿到了他們的口供。

鄭琿所言不假,三姓果然和北魏進行了秘密接觸,約定了時間和方式,準備在洛陽城內掀起腥風血雨。

葉珉請示徐佑後,下令赤楓軍封鎖四門,冬至按圖索驥,將北魏外侯官安插在洛陽城內的姦細一網打盡。

“小郎,又逮到一條大魚!”

冬至興奮的衝進卧室,清明無奈的負手望天,沒去干涉。徐佑剛剛安寢,起身坐在床榻,擁着被子,笑道:“看來此魚甚大,否則以你今日的心性,不至於這麼毛躁……說吧,可是那位執掌外侯官的鸞鳥?”

冬至佩服的五體投地,道:“什麼都瞞不過小郎,確實是鸞鳥。早前我不是說鄴城來了高人嗎,現在想來,應該就是鸞鳥無疑。”

北魏的侯官曹分內外侯官,皇鳥執掌內侯官,從來不出平城,皇帝倚為腹心。鸞鳥執掌外侯官,幾乎沒在平城露過面,皇帝倚為臂助。可跟皇鳥不同,無人知道究竟鸞鳥究竟是男是女,容貌如何,坊間傳聞其最愛食人心,性情暴虐而歹毒,領外侯官和司隸府長年交手,曾讓蕭勛奇夙夜難寐,由此可見一斑。

徐佑翻身下床,冬至拿起衣袍,為他披好,道:“幸得侯莫郎君幫忙,潛在洛陽的二十三名白鷺、五名龍雀和一名滅蒙皆無人逃脫,然後從他們嘴裡撬出了關於鸞鳥的消息……”

鸞鳥的出現,讓徐佑提高了警惕。當初佔領洛陽後,為了抓緊時間進攻西涼,團結可以團結的大多數,他對城內的諸姓世族以恩賞和拉攏為主,給了甜棗,卻沒打一棒,恩重而少威,所以這些人才會被鸞鳥哄的蠢蠢欲動。

眼見元沐蘭即將咬住倉垣這個誘餌,出兵決戰在即,洛陽作為大後方,必須確保穩如泰山。正好,瞌睡了送枕頭,徐佑準備趁此良機,用褚、潘、楊的人頭,警告其他心懷二志的世族不要忘了:

大將軍府的刀,比北魏侯官的更利!

“鸞鳥現在何處?”

“根據線報,鸞鳥應該藏在盛光寺里,身邊還有兩個小宗師護衛,若是出動部曲圍剿,恐死傷太過……我想請小郎恩准,讓清明郎君出手,和侯莫郎君一道擒拿此獠!”

徐佑思忖一二,道:“清明,你暫時聽從冬至調遣,切記,能拿活口最好,不能也不要冒險,鸞鳥素來享有大名,並非易於之輩,不可自恃入了四品,輕敵大意!”

清明點點頭,他和徐佑早已生死相知,明白這番叮嚀乃是擔憂他的安全,微微躬身,和冬至聯袂而去。

盛光寺位於洛陽北,佔地不大,僧眾不多,各方面綜合來算,大概屬於洛陽三百多座寺廟裡的中等偏下水準。

這也符合侯官曹挑選落腳點的邏輯習慣,太出眾了,樹大招風,可太默默無聞,收集情報也不容易,因此中等偏下最為合適。

月光淡淡,清風無聲,廊角的燈籠閃爍着黑夜裡最誘人的紅光,伴隨着飛蛾的撲棱聲,清明用青鬼律的詭異身法完全隱藏了蹤跡,每一次落足和騰躍,都能躲在所有光線和視線的死角,避開三三兩兩巡夜的僧眾,悄無聲息的潛入了寺里深處。

洛陽城內已是風聲鶴唳,盛光寺中也如驚弓之鳥,剛繞過了傳經堂,兩個武僧手提棍棒,打着燈籠從對面的月門走來,一人說道:“何師兄,方丈為何勒令我等不準外出,還要輪流值夜?莫非為了防範山賊嗎”

“胡師弟,這裡是洛陽城,文萃風流之地,可不是你那鄉野山村,哪會有山賊敢來這裡搗亂?”何師兄刻意賣弄,道:“還不是因為城內那位大將軍,突然發了失心瘋,對世族揮起屠刀,聽聞這兩日殺了數千人,洛水染成了紅色……我輩雖侍奉佛祖,可在那些凶人眼裡,宛如螻蟻一般,出得寺門,被人當成反賊給一刀殺了,又找誰說理去呢?”

“哎!這倒也是!”胡師弟抓了抓鋥光發亮的腦門,道:“師兄見多識廣,凡事可要多提點提點師弟……”

何師兄猶豫了片刻,道:“咱們師兄弟投緣,有一事我告訴你,你再不可告知第二個人。”

“好好,師兄是知道我的,嘴巴嚴實的很!”

“寶瓶塔包括周邊數丈之內,萬萬不可踏入,前日劉師兄要去藏經樓辦事,因偷懶誤了時辰,急切間抄近路從寶瓶塔下經過……”何師兄露出恐懼的神色,低聲道:“之後再沒人見過他了……”

胡師弟困惑道:“怎麼?劉師兄迷路了嗎?”

“要不怎麼說你蠢呢!”何師兄氣惱不已,捶了下胡師弟的腦袋,道:“反正你記住我的話,別往寶瓶塔去!”

“可沒聽說方丈明發諭令要我等禁足啊?”

何師兄冷哼一聲,臉上露出幾分懼意,道:“正因如此,才更可怖!”

清明隱在旁邊,等兩人經過,如風吹落葉,輕悠悠的飄蕩到了他們身後,再足尖點中月門的木檻,沒入了黑暗之中。

寶瓶塔高十丈,共七層,塔剎有相輪五重,再往上為金寶瓶,寶瓶下有鐵索四道,連接塔之四角,索上掛滿了鈴鐺,每遇風起,鈴聲清脆,頗得真趣。

此塔別具一格,只有底層一門,頂層一窗,其餘無一處開口,乃盛光寺初代方丈盛光僧所建,不知出自何經教義,和洛陽諸多著名的佛塔全然不同。

清明靜觀良久,決定從上面闖入,踏進四品山門之後,他的輕身提氣術突飛猛進,身影猶如雲海輕煙,淡而無形,氣散神凝,連續踩着塔角而上,須臾間來到了頂端的窗戶邊。

靜耳側聽少許,清明拔出燭龍劍,如切豆腐似的刺入窗沿的木頭裡,輕輕一划,把半邊窗戶取了下來,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沒有發出半點聲音,然後縱身跳了進去。

塔內供奉的無非是經文、佛像和舍利等物,牆壁上畫著各種佛門典故和神獸靈珍,清明搜索了三層,一無所得,下到第四層時,突然看到樓梯縫隙里溢出亮光,似有沙啞的人聲傳來:

“事不宜遲,趁秘府還沒找到這裡,我和丘郎君聯手,護衛貴人連夜殺出城去。想那守城的楚卒庸庸碌碌,縱有萬眾,卻擋不住你我……”

一個悠揚動聽的女子聲音響起,道:“不可魯莽行事,楚人已非吳下阿蒙,裝備精良,悍勇難當,偽洛州刺史葉珉更是厲害了得,估計這會正張開口袋,等着我們鑽進去送死。”

“貴人……”

“好了,不要說了,連九尺,你去守好上方門戶!”

女子的聲音聽起來頗為嚴厲,連九尺不敢再多嘴,道:“貴人放心,有我在,一隻鳥也飛不進來。”

“丘郎君,勞煩你守着入口的塔門!”

“是!”

女子對這丘郎君倒是很客氣,想必身份和連九尺不同,而且此人說話沒有連九尺那麼諂媚,平淡中透着幾分自若。

清明聽到腳步聲,收斂氣機,身子彷彿融入進壁畫里,和周圍環境貼合的天衣無縫。

等連九尺剛剛從樓梯下方轉出半個身子,恍惚中聽到無數厲鬼冤魂的哀泣和呼喚,幽黑的燭龍劍凌厲無比的划過了狹窄又逼仄的空間,直奔面門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