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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說不出來的滋味,冷七忽然想起這麼些日子以來,張季襄數次的欲言又止。

冷七識趣的沒有再說話,只有張季襄,頓了頓,愣愣的出了一會兒神,話語緩慢而沉重:“我知道,不管當初是在長沙,還是在這裡,從來沒有人正眼瞧過土狗一眼。那天深夜遇見土狗的時候,他剛從地底下的耗子洞里鑽出來,灰頭土臉的看見我,白凄凄的月亮照過去,活像個鑽地鬼。

也就是在土狗嘴裡,我才知道了還有這麼一個吃飯的行當。可能是見我是一個人,這小子賊兮兮的瞄了我兩眼,說:“啊也,看么子?真是滴,一個人哈?”

我當初不明白土狗問這些什麼意思,就點了點頭道:“嗯,一個人!”

土狗似乎很高興,擠了半天才從那耗子洞里擠出來,身邊一堆破瓷爛瓦,他卻寶貝一樣,沖我說:“有沒得飽飯吃?你曉得啵,這就肆嗲嗲吃飯滴傢伙。”

儘管土狗裝的一副很牛氣很排場的樣子,可是我終究忍不住笑了,問到:“你想讓我跟你干?你給我飯吃?”

土狗呲着呀,笑的上氣不接下氣,指着我喘了半天:“明白咯?干不幹?等哈,你不是本地人?”

土狗以為我不是本地人,因為我的口音的問題,可是其實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我到底是哪裡人,我記憶的最早處便是長沙,所以我跟土狗說:“也算是!”

後面的事情,沒什麼好說,土狗那晚上硬是要拉着我去喝酒,三更半夜的時候,哪還有地方能打酒喝。可土狗就這麼拽着我硬生生的砸開了一家鋪子的門,在店主罵罵咧咧的聲音中,吃了一頓酒。那晚土狗大着舌頭,問我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敢不敢跟別人打架。我說敢。土狗很高興,拍着桌子嚷嚷,說,****的以後打架終於有幫手了。

到那個時候,我才明白,這小子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而且是那種總被人欺負的角色,在我跟前卻拚命的想擺出一副很闊氣的樣子。可是我並不在意,對於我來說,人的多少只是一個數字而已。土狗並不知道,吸引我的不是他,而是他跟我吹牛說的,他下過的地下一個又一個的死人墓。出於忌諱或者說為了場面,土狗稱他自己是土夫子。

可這些我都不在意,真的不在意。我之所以有這樣的心思,只因為,遇見土狗之前的日子裡,我遇到過一個人,我當初很難相信一個邋裡邋遢的瞎子會指着我說,“嘿,小子,魂都沒有!還敢在這光天化日之下溜達。”衝天的酒氣告訴我,不必去理會這個可憐人。

不過,我依然記得在我轉身的時候,那位老先生很隨意的說:“天地陰陽,難得一自在。無牽無掛,無根無源,你小子卻自在不起來啊!”

沒人明白,這神經病妄言一樣的話語,我卻再也邁不動一絲一毫的步子,冷汗蚯蚓一樣爬滿了我的全身,我以為從我記憶之時便困惑着我的問題很可能就要有一個答案了。我鼓足勇氣轉過身,問他:“老前輩此言何意?”

老頭笑眯眯的擰開腰間的酒葫蘆,遞給我,說,喝一口。

酒很特別。

老頭又問我:滋味如何?

酒是苦的,我想不明白這世間怎麼會有苦酒,老頭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緒一般,半響忽然嘆口氣沖我擺擺手道:“走吧!你走吧!”

真是可笑啊,我哪裡還能走得掉,我說:“老先生引起我的注意,現在為何又要趕我走?”

老頭搖搖頭,說:“世間萬般滋味,你只嘗出了一個苦字,即便命數有無常,可皆自在天道,你走吧,一個苦字,即便是天大的不該,於你也該就此消散了。”

我哪裡肯走,卻不知從何說起,只是默默的站在那老先生身畔,那一站便站到了夜色墨黑,站到了月色不見大雨磅礴。

可那老先生始終不發一言,直到他站起身來,卷着一件破大衣,咕噥說:“下雨了,老頭子身子骨薄弱,誰都不能跟你比,淋久了,這把老骨頭是要生病的。

我看着老先生的背影一點一點隱匿在雨夜中,有生以來,我突然覺得無助,是,男兒膝下有黃金,可我不在乎,我衝著那背影不知磕了多少響頭。

終歸,求來了一句:“問天問己,不如去那地上山中山,地下泉中泉,無魂便無生,有命無生,即便長存世間,也不過是一死物罷了。”

張季襄說到此處,長眉跳動,跳出了一股無法言說的苦楚,看了眼一旁的冷七,張季襄吞口唾沫,繼續說道:“地上山中山,地下泉中泉。山中造山,泉中造泉,除了那埋葬死人的萬千大山萬千長河,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地方。所以,我遇見了土狗。可人有族,狼有眾,雁有南飛群,土狗一個掙扎在肚子和嘴巴上的小角色始終是做不出什麼大動靜的。我和土狗不知道鑽了多少破瓷爛瓦的耗子洞,土狗笑呵呵的跟我說,有我在,以後沒人敢搶他東西,餓不死了。可我始終高興不起來,一次換來一次的失望和迷茫,不知何去何從的迷茫。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有一天,遇到了那些人,也就是我所說的之前那個已經被埋在了地下的那個老闆。那是在湘江過長沙的最南。那晚挺冷的,土狗訕訕的跟我說,季襄哥,天冷了,再干幾單,能讓我們舒舒服服的過完這個冷天,就不幹了。我自然是沒意見的,其實,我很感激土狗,至少土狗給了我一種從未有過的活着的痛快。

做這種事,都是見不得人的,像這種同行,遇見了是分外眼紅的,若有名有姓的互相認識,倒還好,還有商量的餘地,可有名有姓的人里絕對不包括土狗,所以,那晚土狗幾乎被嚇破了膽。

也是那晚,土狗我突然明白,這世上從來不乏無所不用其極的人,也從來不乏把情義當命看的人,可往往,後者是生活中最卑微的一群人。

身份和地位越高的人,就越忘了,情義兩個字怎麼寫。即便在我看來,我和土狗之間,是沒有足以讓他豁出性命來捍衛的情義的,可我顯然想錯了,土狗不這麼看,他真的近乎豁出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