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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年,記憶還很模糊。但是深入骨髓的飢餓感還是記得的。五九年村裡公社大隊小隊食堂已經斷了頓。吃的飯不重樣。不剝皮的紅薯切成小塊配上紅薯葉子煮,五碗都不夠喝,絕大多人都有浮腫病,臉色黃,渾身腫。不柱棍子走不動。

我本家的叔叔因為在食堂吃飯時說了一句“食堂的饃,洋火盒!食堂的湯,明晃晃!”幹部聽到後竄上來把碗奪過來當場批鬥我三叔,罪名是惡毒攻擊人民公社三面紅旗。

那時候前半年至少還有紅薯葉棒子麵一堆東西揉成的小孩拳頭大小的窩窩頭,大人一個,小孩半個。

後半年沒糧食吃了,連紅薯葉子也沒得了。食堂散了,人們才想起地里沒收回來的紅薯,一窩蜂去挖那些已經漚壞了的紅薯吃。挖完了再去找那些紅薯碼子。地里實在找不到吃食了。人們就去吃青燕麥,切切,放些鹽在鍋里炒炒。

燕麥吃光了,就撿落在地里的大雁屎,放碾子上壓成沫子,在鍋里炒一下。冬天餓得受不了了,在地里吃豌豆秧,吃的一嘴綠沫子。

快過春節的時候,政府救濟來了,一人發一塊月餅大小的榨過油的芝麻餅。第二回發的是榨過油的花生餅,第三回發的是榨過油的蓖麻餅,蓖麻餅有毒,人們吃的上吐下瀉頭暈眼花。

春節時上級按一個人三斤麥子發救濟,人們又聚集到食堂來,把麥子在石磨上碾,人們都餓得有氣無力,幾個成年人都推不動石磙,只碾兩遍就下鍋做麥麩湯喝。葫蘆瓢一人三瓢,就這樣能照見人影的麥麩湯大年三十喝到初一就沒有了,上邊又把剩餘的麥子收走了。

過了春節,人們就只有吃白菜根,臘菜根,豬牙草,扒榆樹皮。春天吃榆錢柳葉。

路上的人走着走着一歪載到地上就起不來了。

後來官方給過統計,信陽那一年非正常死亡人數超過一百萬,這是上過新聞的。

也就那一年中旬,飢荒鬧得最厲害的時候,我師父來了。

那是六零年四月初的一天清晨,一個穿着破襖子背着破褡褳,抽着破煙杆子的老頭推着一輛大杠自行車敲着梆子順着村頭小路進了我們村子。

那一年什麼都缺,可是師父就這樣來了,帶着兩大葫蘆香油。屁股後面跟了一大堆餓的麵皮青黃的孩子。

剛進村,我們村裡的人紅着眼瘋了一般順着味就圍了上去。師父倒也光棍,兩桶香油往地上一蹲。他自己拿個小葫蘆灌滿,招呼一聲誰是幹部,然後就把兩桶香油按人頭分了。

同是一個村子裡的人,很多人為了那一滴兩滴香油打了起來。差點鬧出人命。

這都是後話。師父進了村稀奇的先去了村頭的小河溝溝,那裡面,餓死的大人小孩沒棺材裝,木頭都被砍去鍊鋼了。就扔在河溝溝里,隨便弄兩把土埋了。人餓啊,挖坑的力氣都沒有。

晚上家家戶戶都閉門不出,母親說,一到晚上,路上都是過路客。

可是誰都不知道的是,在這個月光滿滿的夜晚,我師父站在河溝前,看着河溝里被月光照的陰森森的屍骨嘆了口氣。

師父自言自語的說,大災大禍的年月,都不好過,你們也都體諒些。賴在這不走也不是辦法,今天我就好好葬了你們,來世投的一戶好人家趕個好年月,就別受這罪了。

無風的夜晚突然就颳起了陣陣陰風。一朵陰雲遮住了月光。

師父眉頭皺的很難看,衝著河溝溝里喊道“本道體諒你們生前可憐,但既然已死,就塵歸塵土歸土。陰魂自有陰魂處,莫要再走陽間路!”

風起的更厲害了,颳得光禿禿的樹枝嘩啦啦的響。

師父大怒,從腰間拔出煙杆子,也不知道指着誰罵“不識好歹!不識好歹!非要本道誅了爾等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師父這一吼,那風莫名的便停了下來。

師父滿意的點點頭,自言自語,“對嘍對嘍!這才對嘛,好人不做賴死鬼,來世投個好人家!”

說著,師父就取下寶貝似的破褡褳,小心翼翼的取出一樣東西和幾柱香。那東西不足一個巴掌長,方方正正的樣子。

月光重新灑下,就着月色,能看清楚那方方正正的物件正是一個縮小版的棺材,只是棺材四周密密麻麻的雕着許多看不懂的紋路。整個棺材是墨黑色,看不清材質,像是木頭,月光照上去卻反的刺人眼。

師父取出了小棺材放在手心,掐了個手勢又往地下插了三柱香,口中念念有詞,

“太上度人無量天尊,

種種無名是苦根,苦根盡除善根存

但憑慧劍威神力,跳出輪迴五苦門

……

太乙救苦天尊

一柱真香烈火焚,玉女金童上遙聞

此香逕上青華府,奏起循聲救苦尊”

念完,師父朝天拜了三拜,隨即輕輕打開手中縮小版的棺材。

說來也怪,明明是初夏,那口小棺材一打開便是冒出了寒氣一樣的陣陣白煙。

隨着白煙的升騰,一道道風一樣的東西飛進棺材裡面攪得白煙迷濛起來。見白煙再沒動靜師父又閉上眼站了一會點了點頭。

再次念到“亡人屍骨寒,今有安魂棺,雖未藏屍骨,魂度超九天!”

事畢,師父也不去管地上還燃着的三柱清香,推着大杠車子扛起褡褳就往村裡走。

忘了說,我們村叫做,東李村。姓李的人佔大多數。其餘的都是雜姓。

話說師父走在路上,夜晚明亮的月色在地上拉出了長長的影子。

師父停下身子,輕咦了聲,“大半夜,咋還有人出來呢!”

師父沖對面迎面而來的人喊道“哎呀,老鄉啊,這都啥鐘頭了你咋還有力氣出來呢!”

那人是認得我師父的,今天一早村頭髮香油的事他也去了,這個人叫冷建國。也就是我的父親。

父親懷裡抱着臉色發青幾乎已經沒氣了的我,看着師父有些凄涼的嘆了口氣。

“老先生啊,這年月,讓這孩子來到世上遭罪啊!兒啊,下輩子投個好點的人家,爹沒能耐!”

師父一聽臉色當時就不好看了,車子支到一遍。

“老弟,能不能給我瞧瞧這娃子!”

父親當然沒什麼不願意的,把懷裡三歲多一點的我遞到師父手中。

師父探探我的鼻息,又摸摸我的額頭。

“這孩子還有救!”師父對我父親說。

我父親先是一喜,隨後臉色又黯淡下來,“老先生,這娃是餓的,能救照現在這光景,養不活啊!”

“咋會,碰了老頭就不能餓死!”老頭說著從懷裡摸了半響才摸出來一個花花綠綠的東西剝開塞到我嘴裡,當場我父親就咕嘟一聲狠狠吞了一大口唾沫。

香啊,濃濃的奶香味。父親不是腦子不拐彎的人,就沖這顆奶糖和一早那兩桶香油,這老先生不是一般人。

“哎呦,小娃子哦,你可有福嘍,老東西藏了幾天不捨得吃的,讓你這娃子撿漏嘍!”師父看我嘴巴吧嗒吧嗒的趕緊把我立起來,生怕糖塊卡主我喉嚨。

父親見狀撲通一聲就給師父跪了下來,三十幾歲的大男人哭得像個孩子。

師父想去扶父親,可是餓急的我站都站不穩,只得讓我坐在地上然後攙起父親。

“大兄弟啊,這一個村子大半夜的偏偏就遇見了你跟娃子,這是緣!來,起來,跟我去鎮上,得給這娃子找些東西度日子!”

就這樣師父和我父親和我,一老一大一小,一個推着車子一個抱着孩子,去了鎮上的路上。

後來父親常常跟我說,“七仔啊,你這個人是我跟你媽生的!可是你這條命,實實在在你師父給的啊!”

我也問過我父親,當初怎麼就相信一個小老頭會真心實意的幫咱呢。

父親說“要是跟現在的日子一樣一天三頓吃的比過去過年吃的都好,或許不會那麼容易相信人!可是那個時候,啥都沒有,就身上二兩肉了!不信你師父信誰。”

我想想,也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