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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老頭出來四年半了。杜大爺說得對,我們師徒緣或許真的只有三年,實際還不到三年,六七年的時候師父和杜大爺就被一群戴着紅袖章的人帶走了。

他們的批鬥大會我沒去,人群高喊着“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師父和杜大爺胸前掛着一個木牌牌,一言不發。最後被帶到了哪裡,誰也不知道。

他們鬥了一輩子妖魔鬼怪,到底沒斗過生活在這個世間的人!那個時代,把他們淹沒了。

有人說過,那個時代像一個大熔爐,那個時代的年輕人,是熔煉出來的最複雜的鋼。

六五年,師父和杜大爺帶着我,離了家,不顧我的哭鬧,坐了很久的綠皮火車帶我來到了——北京。

六六年,聽說中央發了一個什麼“五一六通告”同年八月十八日,我見到了那個偉人,和天安門廣場的一望無邊的人群。聽說,那群人後來都戴了紅袖章,高喊着“造反有理”。

師父和杜大爺經常捧着茶杯坐在院子里,師父說,“上海和武漢已經亂了,聽說武鬥死了不少人!”

杜大爺嘆了口氣,“當今天子這麼英明,怎麼……怎麼會……”

我師父連忙示意杜大爺噤聲,良久,才道,“有位高人曾給天子卜過一卦,太祖年老,頭三根白頭髮抜不得,一根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我的一個哥哥不顧家人的反對也來了北京,是那被毛主席接見的千萬中的一員。他在上海一場武鬥中死了。

那兩年,好多人自殺了。

師父是個有能耐的人,連帶着我的戶口也轉到了北京,在一所初中上初二。

師父和杜大爺不知去向,整個北京,整個四合院里,只剩下兩個半大的人,一個是我,另一個叫馬志堅,我叫他馬子。他比我大一歲,初三,是杜大爺的徒弟。

四合院里的東西早已經被抄的乾乾淨淨。被帶走前,師父給我留了那個小棺材和這些年強灌硬塞在我腦子裡的東西,師父嘆氣的說,才三成。杜大爺給馬子留了那三枚銅錢和一本我看不懂的書。

那時候學校里早已經不上課了,我和馬子靠着師父託人每月寄來的五十塊錢度日子。

去年十二月的時候,那個偉人講“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一場轟轟烈烈的插隊開始了。在當時,年輕人有兩個選擇,“下鄉插隊,到偏遠山村去!或者當兵。”

我和馬子這樣的孩子,政審那一關是絕計過不了的。別人家的孩子,革委會的大媽一天三回的登門勸,登門說。可是我和馬子,沒人招理。我們是逃不掉的。

馬子那年初三,算是北京老三屆。剛過了年,就有人對我們說,收拾東西,準備走了。

我才初二,其實是可以晚一年的。不過,自知逃不掉,馬子又要走了,我很自覺的也報了名。

那報名處的主任滿臉開花的道,“成成成,這孩子思想覺悟高!”

我和馬子只有一個要求,就是把我們分到一塊。那人連說沒問題。

沒想到的是,我們這邊剛落聲,那邊就響起一聲,“哥們也要跟你們一塊!”

我和馬子回過頭,嘿,不是黃標還能是誰。這黃標是軍區大院的孩子,根正苗紅,正宗的紅三代。他父親是中將,可惜,因為一個歷史問題,被組織帶走審查了。至今還沒放出來。

黃標和馬子是一屆的,這個軍區大院的孩子,偏偏跟我們哥倆玩得好,對脾氣。

見我們看他,黃標抄着兜,胸前快着的軍綠包包一晃一晃的,“怎麼,哥倆不歡迎!”

“哈哈,當然歡迎,咱們一塊到國家需要我們的地方去!哥幾個,走着!”

晚上,三個沒有親人的十二三歲的孩子,都喝得斷片了。

我們這樣的人,說不清,有人去了陝北那窮疙瘩,有人去了淮北開荒種糧,有人去了黑龍江,還有的去開發海南去了。

我們三個被分到了東北一個叫做龔牛屯的地方。那疙瘩是個什麼地方?鬼知道。

二月二龍抬頭,本該是剪頭吃炒豆子的日子,可是我和馬子還有黃標三個人背着被褥,一大早就被塞進了綠皮火車。

火車前面,大人摟着孩子哭,眼淚一把抹一把,可是我們仨,只能乾瞪眼,誰摟誰去?

黃標這人可能是在軍區大院里養成的脾氣,隔着車窗喊,“嚷什麼啊,嚷什麼啊!北京爺們天不怕地不怕,背着行李闖天下!哭得娘們似的丟不丟人!”

被他這一嗓子一喊,還別說,那哭聲還真就小了起來。有人掛着淚珠子豪情萬狀的道,“哥們說的對,怕什麼!上車!”

“對,上車!上車!”男男女女的聲音,在整個車站此起彼伏。

縱然不知道去何方,走着就是了。

火車上的人有大有小,大的十七八歲,那是高中老三屆,小的,呵,怕是比我小的真沒幾個了。

半個小時,火車吹着笛,發動了。車廂里擠得能把人擠出糞。我和馬子還有黃標各自拉着各自的手,生怕被擠散了。

到夜晚的時候,就有人開始下車了,車廂里才顯得寬敞了點。

一天的折騰,都有些餓了,我從背包里掏出三個燒餅,一人遞了一個。三人啃着燒餅,看着窗外,誰也不說一句話。

“老七!”馬子揪着燒餅一點一點的往嘴裡喂,臉上那顆黑痣在月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

“嗯!”我抬頭看看他。

“沒事!”他沖我笑笑。

“哥幾個,你說,咱們去了還能回來不!北京的大好生活等着爺們呢!”黃標揪着軍用水壺灌了一口水遞給我倆。

“大好生活也得等你爸那歷史問題解決才行!”我學不來他那一口京片子,帶着我的河南口音。

“唉!壯士一去兮,不復返吶!可憐我這大少爺從此以後要面朝黃土背朝天,紮根農村了!”黃標長嘆了口氣,又有些擔心的說,“聽說這下鄉的人都吃不飽,咱哥三,可一個賽一個能吃!”

得,這小子在擔心這。

哐噹噹,火車又停了,又下去了一群人。車裡好得有地方坐了,三個人緊緊地靠在一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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