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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西南。

一個人身穿着一身黑白相間、有如棋盤一般的古怪衣服,長須散發,容貌古拙,正是爛柯子。他雙手合斂,收取了眼前一片光芒。

一個頭頂禿得沒剩下幾根頭髮的老者,對爛柯子呵呵笑道:“不錯不錯,也算是因禍得福了。丹江桃源大變之後,我們雖然失了一個重鎮,但汝經此一役,心境突破。以後有你坐鎮桃源,老夫也可以放下心來了。”

忽然東方似有異動,老者神色變得怪異,咦了一聲。

爛柯子忙問:“師伯,怎麼了?”

這個老者,正是素靈派第一高手毒龍子,他和爛柯子雖非同門,但桃源諸賢關係親密,爛柯子對他便以師伯相稱。

毒龍子道:“大呂的遺聲被動用了。”

“這……”爛柯子微微吃了一驚:“那怎麼可以!現在都不是時候!莫非是季兒遇到了不測之變。”

“遇到不測之變,就可以動用么!”毒龍子神色頗為不悅,哼了一聲:“大呂當初是折了自己十年壽數,才留下這一遺聲來,以應來日大難。這是那丫頭有權自己處置的嗎!不管是什麼原因,她就是要死了,也不應該動用!”

爛柯子嘆息了一聲,他雖然也疼愛月季兒,卻也覺得此事上月季兒做錯了。

毒龍子道:“我現在已不能再動了,反正你已經大成,就順便往東邊去走一趟吧。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順便把青囊那小子也帶回來,天下大變在即,我大限也快到了,得把那事物交給他。至於那丫頭……如果她無法交代個所以然來,你就代大呂執行家法吧。”

異度空間里,一首歌聲穿透時空而至,歌聲從容高古,回蕩於諸天,籠罩了眾地,覆蓋了七界,滲入了人心。又穿過六道宮與現實世界的鏈接點,傳進了御花園。

御花園的眾士皆驚嘆起來,王獻之讚歎道:“這是哪位高士的歌聲!意深遠而音古勁!大呂先生故去之後,天下竟然還有人能發此古意而自然之聲!”

桓伊聽了片刻,喟然嘆道:“不是旁人,就是大呂先生的絕唱!”

眾人皆驚:“什麼!可大呂先生不是故去多年了么?”

九鳳獨醒的一頭一直倨傲,至此也發出驚嘆來:“這是什麼新調!如此雅奇!是人間新出來的樂道大師么?”

對於同一首歌調,雙方的評論竟截然相異,只因大呂先生此曲淵源近千載,但九鳳離開這個世界卻遠在二千年前,故而在王獻之耳中飽含的“古意”,在九鳳那裡卻是奇妙的“新聲”。

此歌乃是廣陵派立派根基之《廣陵散》,取材於戰國時聶政刺俠累的故事,其調慷慨而激昂,於殺伐之中貫穿寧死不屈的復仇意志!大呂先生這一遺聲壯烈而無畏,進入異界之後,便化作具有強烈戰鬥意志的精神力量,匯入秦征低迷的萬心之中。

秦征精神為之大振作,萬心律動重現生機,他中了穿心訣瀕死還生之後,雖然悟得生死之變,但從弱水邊上回來,心聲自然而然就帶着一股死氣,所以萬心律動時的紫氣易被九鳳之屍所吸引。

這時律動萬心的跳躍節奏,由原先的死氣瀰漫,變得彌堅彌正,正如嵇康那打鐵的巨錘,又似聶政那刺客之白刃,激烈而不脫陽剛正道,正是戰國時期華夏烈士的精神魄力。

九鳳所帶來的飄風,再不能動搖萬心,九鳳所捲起的漩渦,再不能吞噬紫氣。

大呂先生的歌聲抑揚頓挫,卻又跌宕起伏,如猛士無畏的腳步,一步一逼,一逼一戰,一戰一勝!

九鳳一退退至帝皇層,再退退至聖賢層,歌聲再一截,一頓挫間,正是六陰律中之第一律“大呂”!

此律一出,異世界、御花園,所有有識之士無不心為之折、神為之震。

九鳳不敢迎此衝冠之怒,獨醒之一首嘆息一聲,退回了死亡世界,五彩變成虛無,王氣散盡,回歸成晶狀體的鳳屍。

歌聲未結,六掌道尚沉浸其中悵然不已,忽然空中傳來了秦征的聲音:“究竟什麼是禮?”

六掌道駭然變色,齊齊抬頭——什麼時候,秦征竟然離開了社稷層,駕臨聖賢層的天頂!

大呂先生那陽剛卻不失中正的絕唱,將秦征的心律導歸了正道。而得到大呂先生絕唱加持後的秦征,身上的氣勢彷彿戰國諸子重現人間。

“究竟什麼是禮?”

秦征再一次逼問,這一問,問的不是禮掌道,不是書掌道,不是其餘四掌道,而是直接質問這個《禮運》世界,又似乎代表道家,質問儒家。

因為這一問,直逼七層世界的創世根基,禮掌道還未來得及回答,空中出現了一行字來,就像這個異度世界的締造者,隔着百年時空與秦征直接對話,這一行字,是對秦征質問的反應:“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

這是出自《禮記·曲禮》的一句話,也正是這個異度世界的基礎規則之一。

“明是非么?那人若無是非,又將如何?”

到此儒道問對之際,便是修為極高、與異度空間融洽程度幾乎一體的禮掌道,竟然也已無能介入其間了。

空中再次出現一行字:“無是非之心,非人也。”——這是儒門亞聖孟子在《公孫丑》中的話。

“無是非心的人,不是人,那一個沒有是非的朝廷,又是個什麼東西?”

秦征心念到處,他思維中種種抽象,化為具象,他自幼耳濡目染,有司馬家立國的所作所為,以及在丹江桃源,親眼見到東晉朝廷的倒行逆施,一切種種皆具象化,猶如變動的畫面,傾瀉而出。遍布整個明倫堂,六掌道全身劇震,七界空間,同時震蕩。

飄散在社稷層的萬千紫氣,秦征沒有收回來,卻將之化作千千萬萬個心臟——又彷彿是千千萬萬個跳動着的是非心,遍布整個聖賢層。

司馬氏標榜儒術,但他們本身卻干盡違反儒家法則的事情,儒家學說本身自洽圓滿,但儒學的標榜者卻並未能做到聖人所說的“君子之行”——這就給這個近乎真實的異度世界,埋下了一塊“虛假”的根基。

“儒家的是非準則,聖人的微言大義,其實你們自己就不信!”

異度世界無回應。

“你們自己不信,卻拿來要求別人!”

異度世界仍無回應。

沉默在持續着,最後只聽秦征爆發連續三問:

“這算什麼狗屁的是非心?”

“這算什麼狗屁的禮?”

“這算什麼狗屁的世界?!”

秦征一問,六掌道便是一震,三質問後,聖賢層六掌道的心防便全面崩潰。

只聽秦征冷冷道:

“所以你們造出來的這個狗屁世界,根本就無是非!”

御花園中,李太后猛聽到“無是非”三字,內心深處第一次大生駭然。

異界七層,千萬萬萬個紫氣心臟更是一齊跳動起來,形成一種微妙的律動,這種律動,蔓延了整個聖賢層,又透過結界裂縫,攫住了整個異度七界。

張伯寧和秋坪先生捲入政治鬥爭最深,為謀求自己在朝廷中的勢力都曾不顧是非,其心最偏,在秦征的逼問之下最是尷尬,心中有鬼之人,心神受制最重;

射掌道和御掌道,一個出自巴蜀唐門,一個出自天禽門,其所在宗門都曾離棄東晉,他們本人對江東******以及門閥士族這些年的作為也看不過眼,這時被秦征一問,強壓多年的不滿也就抬頭;

禮掌道和書掌道出自王謝,乃是東晉朝廷的利益既得者,也是江南半壁的實力操控者,於六道之中,二人實力也超過餘子,然而這時書掌道傷病皆重,禮掌道全身全心都在禮制天羅,亦再難分力為同伴抵擋念力的侵襲。

正是:道者一禮之問,儒門六道異心。

這個以儒門《禮運篇》構建起來的異度世界,自圓自滿,其高度本非秦征此刻所能超越,但運轉此界的六掌道,卻在秦征的念力侵襲下顯出了破綻。

剛才的羲和普照,還是要以外力強行改編異度世界的運行法則,而現在,則是整個異度世界的規則從內部崩潰,連內核都面臨被道心同質化。

一旦東晉的立國理念被顛覆,還讓玄武高士怎麼繼續擁戴這個國家?那時整個國家的國運根基,都將面臨被秦征挖空的危險。

這是自大晉立國以來,從未有過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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