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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上林苑。

苻秦天王帶着所寵幸的張夫人,以及幾個親貴臣子,坐着龍船遊歷這座漢朝留下來的皇家園林。自漢亡以來,上林苑屢經兵火,已無當年盛況,苻秦復興之後有所振復,但也未達當初全盛時境況,而現在他們所遊歷的這一帶,當年假青羊子朱融曾經入駐,苻堅因此讓人在這附近大興土木,圍繞着玲瓏塔的所在,建了一系列宮觀樓台,只以這一帶的規模而言,倒也襯得上皇家的氣派。

龍船上,張夫人指着遠處說:“那就是玲瓏塔么?久聞其名,今日始見。”

秦征離開長安前,安排朱融也回了青牛谷,玲瓏塔卻沒帶走。但他們離開之後不久,玲瓏塔就從一個仙氣瀰漫的寶塔,變成一座殘破的舊塔,在宮觀林立的這一帶顯得十分突兀。

旁邊趙整應道:“這是道家的神通寶物,當日初見,猶如神仙地移下來的玲瓏浮屠,今日再見,又像是俗世最破落的殘塔。一座塔能同時令人得觀興盛繁華,烈火烹油,亦能讓人看見殘垣斷壁,俗世末日。而習道者進退其間,不因榮華而歡喜,不為敗落而沮喪,始終保持超然物外之心,這便是道家高人的風範。”

親貴臣子中,一人哈哈笑道:“這些漢家兒,就喜歡搞這些神神道道的玩意。跟佛陀直指本心的教誨比起來,根本就是一毛不值。”說話的是大將姚萇,他是五胡中羌族的領袖,二十多年前其兄姚襄被苻秦打敗陣斬,姚萇投降,自此在苻堅面前認小做低,屢立功勛,苻堅對他也十分重用,幾不在慕容垂之下。

此時五胡之中,羯胡在冉閔發布殺胡令後被屠戮殆盡,匈奴衰微,唯余氐、羌與鮮卑三族為盛,因冉閔殺胡令及其後續影響的緣故,漢族人口復振,北方漢人的勢力漸漸復凌壓三族之總和,且諸胡也有漢化趨勢,如慕容垂已甚有漢家君子風範,但姚萇卻仍然是一身的羌胡做派。

姚萇這番話,既是貶低道教,也把漢家文化也踩了一腳,張夫人很能剋制自己,不作任何反應,趙整皺眉,慕容垂微笑不言,另一個雄渾的聲音淡淡道:“道家神仙的妙義,本不是西北窮鄉僻壤出來的粗鄙之輩所能理解的。”

說話的是朱序,他本是鎮守襄陽的東晉名將,幾年前兵敗被俘,苻堅欣賞他是個忠臣,封他為度支尚書、龍驤將軍,執掌兵權。

姚萇一聽,怒目而視,見是朱序,冷笑:“我道是誰,原來是襄陽來的敗軍之將。”

朱序笑道:“在下這個敗軍之將,與閣下正是半斤八兩。比起姚景國中計被斬,咱們倆卻還要強那麼一點點。”

姚景國就是姚襄,姚萇說朱序是敗軍之將,朱序就說你當年不也是兵敗投降?也不比我強到哪裡去。至於你哥被陣斬那比咱倆還不如。

他如果只說姚萇自己,對方還能容忍,一辱及乃兄,姚萇一下子怒火上沖,姚襄不止是他兄長,而且當年曾是整個羌族寄予厚望、認為能振興全族的傳說級英雄,哪怕死後也變成了羌人的精神寄託,姚萇雖然是如今羌族的領袖,但人望比起姚襄來差的遠了,他本人對這位英年早逝的兄長也十分崇拜,這時發出吼吼的叫聲,說不出話來,直接動手就毆打朱序。

朱序夷然不懼,當場就出手反擊。兩個大將一交手,整個龍舟都翻盪了起來,慕容垂趕緊來勸,卻彷彿插不下手,旁邊苻融臉色一沉,哼了一聲,腳下一沉,龍舟下陷三分,姚萇和朱序心頭一凜,苻融的威嚴畢竟是他們不敢輕拗的,趕緊罷了手,齊向苻堅拜倒謝罪。

苻堅揮了揮手,竟是不以為意,苻融眉頭大皺,心想兄長對這些異族降將實在太過寬厚,以至在天子跟前也敢如此放肆。

卻見苻堅抬頭望向玲瓏塔,這個北方霸主忽然想起秦征來,問趙整道:“秦征還沒回來么?”

趙整道:“還在江東耽擱着。”

苻堅眉毛蹙了蹙:“朕對此子,頗寄厚望,當初不該讓他南下的,南人多詭計,他只身前往,果然遭了暗算。”

和東晉朝廷對秦征的冷漠不同,苻堅對秦征一直密切關注,從南下征討宗極門一直到中計受傷,所有動態苻堅都在第一時間知道。當初聽說秦征被廢,苻堅也未因此嫌棄,竟然還曾動念要派高手接他北歸養傷,只是嚴三畏說秦征此番自有他的緣法,這才打消了念頭。

張夫人含笑道:“看來秦征此子,與陛下大有緣分啊,當初面聖不過數次,就從此簡在聖心了。”

苻融忽道:“皇兄待他有知遇之恩,但此子卻未以君父待皇兄,來去全不以我大秦天下為意。”

苻堅卻不以為意,揮了揮手說:“我知他尚未歸心,但此子非池中之物,自然不能奴畜之。他年級雖小,但忠勇仁義俱全,當得朕為他費一番心思。”

苻堅是古往今來比較奇特的一位君王,他待人用人,頗羨古書所記載的“仁君之風”,最重忠勇仁義之人,那些被他打敗俘虜的將領,背主投降的苻堅打從心裡厭惡,比如管仲平來歸就沒得個好結果,相反是那些硬骨頭不肯輕易臣服的,苻堅反而欣賞,比如朱序歸降之後一直落落寡歡,其母更當街譏諷苻秦朝廷,苻堅竟然也一笑置之,反而對朱氏母子更加看重。

這時向趙整看去,問道:“他現在還在江東養傷?”

趙整道:“根據剛剛傳來的消息,他的傷勢多半已經大好了,不但大好,而且功力更上層樓,或許已打破天人障壁了。”

張夫人本在撫瑟,聞言停指不語,滿臉驚詫,旁邊苻融、慕容垂、姚萇、朱序等同時咦了一聲,姚萇剛才的粗鄙那是作出來的,內心可不是真不懂雲笈派的玄奧,也不會不知道趙整剛才那段話意味着什麼。

當今天下,真正打破天人障壁的玄武之士,也就那麼幾個人,每一個都是帝王將相極力拉攏而未必可得的。當然,對這些絕頂人物南北雙方的態度頗有微妙的差異。

苻融忍不住道:“消息可莫有誤!”

趙整道:“管仲平竊截了上九先生與謝琰的書信,應該是沒錯了的。”

苻堅聞言喜出望外:“當真如此么!朕正要對南方用兵,可惜三畏大師遁入佛門,不肯再干涉塵世俗務,秦征若果然打破了天人一線,那真是天助我也!”

苻融聽到“朕正要對南方用兵”一句,心頭湧起不祥之感,插口道:“皇兄,此子當初不肯接受敕封,甚至讓朱融等也遷回青牛谷,他自己又執意南下,雖然未曾說破,其實未必沒有與我大秦保持距離的意思。皇兄對此子雖好,但恐是我等有意,彼輩無情。”

他這是在提醒苻堅:秦征未必能和我們一條心。

苻堅卻淡淡一笑,說道:“此子的心思,朕會看不明白?他大概心中還有胡漢華夷之別,所以下不定決心。然而朕當初卻仍然任他南下,汝等知道為何?”

慕容垂俯身行禮:“臣百思不得其解,還請天王明示。”

苻堅笑道:“其一,朕要混一宇內,第一個自然是要打破中原人心裡頭,那華夷胡漢的界限。無論是胡是漢,氐羌鮮卑,朕都要視之如一,一個秦征都容不下,還怎麼容得下天下人?”

慕容垂聞言拜服,讚嘆不已。

姚萇一聽,無比感動,兩行淚水就流了下來:“天王胸襟之博大,果然古今未有!臣等有幸追隨如此天縱英雄之主,那真是三十三生修來的大福分!”

朱序眉毛垂下,默然不語。

苻堅又道:“其二,我料定秦征雖然出類拔萃,卻非島夷所能重用。因此總要讓他到南頭去碰碰壁,那時候才曉得朕的好處。朕料定他這一去,南人必不能用他。當年關羽不能歸曹,是因為有一個劉玄德在,但朕兼有曹魏武之雄才偉略、劉昭烈之仁義胸襟,何愁人才不至?而東南那邊,卻去哪裡找一個劉皇叔去?”

姚萇叫道:“天王聖明!秦征這小子只要還有一點心肝,就一定要體念陛下對他的看重。”

苻融見苻堅接受姚萇的奉承,提醒道:“南人不都是傻子,謝安更有經天緯地之能。秦征若真的晉身大宗師境界,彼輩必有應對。”

苻堅笑了起來:“謝安確有雅量,與朕的王景略可為一時瑜亮,只可惜謝安他是宰相,不是皇帝。有些事情,朕做得來,他幹不了!”

這句話,倒讓苻融也無法反駁,接口道:“秦征如此人才,的確也難得,然長久流落在外,總不能讓人放心。不如就安排人南下,邀他北歸吧。”

見苻堅點頭,趙整道:“奴婢這就派人南下。”苻堅忽道:“不。”

趙整正不明白,苻堅指着他說:“你代我去。”

龍船之上,眾人皆驚,趙整雖然身為卑微,但作為苻堅的近侍,是很少離身的。

苻堅道:“秦征若真的打破了天人障壁,那就是大宗師的身份,大宗師自然當有大宗師當有的禮遇!豈能輕忽!只是江東未平,朕不能學劉皇叔親顧茅廬,你便代朕一行,告訴他,讓他早些回長安來。這一次朕不只是讓他掌管道門。”

在眾人的詫異中,苻堅道:“他若真的晉身大宗師境界,朕就讓他統領天下玄門!他有什麼胸襟抱負,朕都讓他施展,到時候,什麼劍心二宗、五大門派、天禽地獸、諸流百家,統統歸他掌管,萬方景仰,群賢畢服,一起來拱衛朕的大好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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